第一百十回 航海倚英雌更謀捷徑 棄家付兒輩獨隱名山(1 / 3)

第一百十回 到了次日早上,金榮向燕西說:“白小姐昨夜一點多鍾,又打過一次電話來,就是照著七爺的意思,說沒有回來。”燕西道:“這樣就得,以後就是她親自來了,也不必讓她進門,就說我不在家。她若想挾製我,那怎樣能夠?我為人也不是輕易就受人家挾製的。”金榮見燕西處處聽秀珠的指揮,也有些不平。心想,我們七爺的脾氣,向來都是指揮人的,於今倒要別人來指揮。白小姐學問也罷,相貌也罷,性情兒也罷,哪一樣比得過七少奶奶去?偏是那種人逼得人家跑了,反倒來受白小姐的冷眼,心中隻是不平。現在見燕西有和秀珠翻臉之意,他雖是第三者,瞧著也就很快樂。便道:“七爺,這幾天,你也真得少出去,外頭閑言閑語的不少,我聽了也直生氣。”燕西道:“誰說什麼閑言閑語?”金榮站在書房門口,呆立了一會子,卻是一笑。燕西坐著的,便站起來,一直問到他麵前來道:“你怎麼倒笑起來了?”金榮道:“我想那些說閑話的人,太沒有知識。”燕西的態度,這回果然是變了,絕對不去理會秀珠的事,金榮看他情形淡淡的,倒像自己得著什麼似的,很是高興,含著笑容走了出來。

鳳舉由裏院走出,頂頭碰到,便問他笑什麼?金榮一肚子原委,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而且這種原委,也不便在書房外麵說。因道:“沒有什麼,我和七爺說話來著。”鳳舉以為燕西有什麼可笑的事,就走進書房來。燕西拿了一疊報,躺在藤椅上看。鳳舉道:“你今天倒起得這樣的早?”燕西道:“我起來兩個鍾頭了。”鳳舉道:“起來這樣早,昨晚沒有到白家去嗎?”燕西道:“我為什麼天天去?我還不夠伺候人的呢。”鳳舉見他躺在椅上不動,臉上並沒有好顏色,似乎極不高興,料著和秀珠又鬧什麼別扭,這也是他們的常事,不足為奇。在他手邊,拿了幾張報過來,也在一邊看。他不做聲,燕西也不做聲,二人都沉寂起來。還是鳳舉想起來了問道:“你和金榮說什麼?剛才他笑了出去。”燕西道:“我沒有說什麼可笑的事呀。哦!是了,我說了,以後秀珠打電話來了,不要接她的就是,她到我家來,我也不見她。大概金榮這東西,他以為我辦不到,所以笑著出去。一個男子丟開一個女朋友,這有什麼稀奇?自己的女人,說離開也就離開了呢。”鳳舉點點頭道:“你大概也有些後悔。”燕西道:“我後悔什麼?我做事永不後悔,做了就做了,你們都散了,我也走,我做和尚去!”鳳舉笑道:“你又要做和尚去?你真要是去做和尚的話,那倒很好。你手上大概還存著一點錢,把那個置點廟產,你一個人去過粗茶淡飯的日子,那真是舒服極了。”燕西道:“你別小看了人,我要是下了決心,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鳳舉笑道:“你下了決心,就下了決心吧。做兄弟的,也不過勸解勸解而已,你真是要去做和尚,與兄弟們有什麼了不得的關係?母親現在已經夠傷心的了,你又何必再說這種氣話呢?”燕西道:“你不打算搬出去了嗎?”鳳舉道:“什麼都預備好了,怎麼不搬?”在他剛說完這兩句話之後,第二個感覺忽然來到,自己剛說母親已經夠傷心,自己又忙著要搬,還不是一樣不體諒老人家嗎?於是皺了皺眉毛道:“你想,母親下了那個決心,誰能挽回過來?再說,老二老三都搬走了,就留我一個人在身邊,縱然他們不說我什麼,外人也會疑心我別有用意。所以我現在所處的環境,十分困難。”他越說眉毛皺得越緊,接連著歎了兩口冷氣。燕西明知老大是借此自圓其說,也不便跟著再去逼問他,就很隨便地點了點頭。鳳舉也沒有什麼可說的,拿了一張報,又捧起來再看。燕西道:“你是出來看報的嗎?別忘了什麼事沒去辦吧。”鳳舉道:“我不是來看報,也沒有別的,這兩天,我就是這樣心裏亂得很,坐立不安,順著腳步,走出來看看,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說著,放下報來,站起身要走。見桌上有茶,又回轉身來,倒了一杯茶喝著。燕西道:“我看你倒很是無聊的,不如早搬開去,這一顆心,還算是平安了。”鳳舉道:“那是什麼話?”說著,倒了一杯茶,隨便地喝著,然而他臉色很有點猶豫,對於燕西這一句話,似乎有點射中心病了。便端起茶來,喝了一杯,才很從容地道:“凡事總不能呆看了。”說著,緩緩地踱出書房門去。燕西聽他最後所說的這句話,簡直莫名其妙,但是老大為人較為渾厚,他對於家產不會像老三那樣,抱著什麼濃厚的希望,而且他又最愛麵子,向不肯使家裏有一件不體麵的事發現。上次家中解散用人,他就暗中為難,後來母親說是分家,他又明向老二反對。於今家中大勢崩潰,他還有什麼麵子?假使烏衣巷這個大家庭還能維持的話,讓他攤出一筆用費來,料著他還是真肯。他這兩天起坐不安,當然係事實。他向來用著一個頭等公子的身份,在社會上活動,家庭這樣崩潰,未嚐不是他的致命傷。這話又說回來了,自己又何嚐不是公子的身份在外麵活動?於今父死兄散,妻走子失,自己又有什麼麵子?不看別人,從前秀珠是如何將就自己,於今自己極力將就著她,她還不高興。這樣看來,一個人實在是不可無權無勢。燕西如此想著,覺得向來受不到的痛苦,於今都感受到了。以後應當如何應付呢?去做和尚,那自然是一句氣話,要成家立業,做官是無大路子,而且二三百元一月的薪水,更何濟於事?此外,又絕沒有可幹的事了。燕西如此思想著,昏沉沉地躺在書房裏,已經是過了一上午。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金榮來告訴,請他到老太太屋子裏去吃飯。燕西皺了眉道:“我也懶到那裏去吃飯,隨便端兩樣到這裏來就行了。”金榮站著呆了一呆,低了腦袋,許久說不出話來。有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我的爺,你還不知道嗎?現在就是開上房裏一桌飯了,都在一處吃,廚房裏現在就剩了兩個人了。”燕西站起來道:“原來如此,那也好。”說畢,依然是在藤椅上很沉靜地躺著。金榮道:“菜已開上去了,你去吃飯吧。老太太也知道你在家的,你去晚了,倒是不合適。”燕西想著,既是隻有一桌飯,這倒不能不去,於是站起來,緩緩踱到上房去。

金太太外邊的屋子裏,臨時加了一張圓桌,敏之姊妹,鳳舉夫婦,兩位老太太,正團團坐下。還不曾扶上筷子,梅麗看到燕西進來了,連忙側著身子,將靠近的一張方凳子移了一移,笑道:“你到這兒來坐吧,咱們兄妹親近一回是一回了。”燕西不便說什麼,含笑點著頭就坐下去。敏之對梅麗丟了一個眼色道:“你這是什麼話?難道咱們從此就天南地北,各走各的嗎?”說著,臉又向金太太看看。梅麗會意,便不做聲。金太太對於他們的舉動,隻當是不知道,將大半碗飯端著,用長銅勺子不住地舀了火腿白菜湯,向裏麵浸著。舀完了湯,用筷子將飯攪了一陣,看看桌上的菜,大半是油膩的,便皺了皺眉。佩芳一看,又是老太太心裏有些不舒服了,不便在桌上多說什麼,隻是低頭吃飯而已。倒是金太太先向著她道:“我已經定了這個星期六到西山去。今天已是星期四,明天你們搬,來得及嗎?”燕西插嘴問道:“為什麼到西山去呢?”金太太道:“你就是那樣鐵打心腸嗎?家裏搬運一空,難道我在這裏守著,就一點沒有感觸嗎?我到西山去住幾天,隻當遊曆些時候。家裏的事,就讓敏之和二姨太結束。我要住到秋末再進城,那個時候在哪裏住,再做打算。”燕西道:“西山的房子,還借著人家住呢。”金太太道:“我既然要上山去,自然早就預備好了,這個何待你說?”鳳舉看看全桌人的顏色,及看看母親的顏色,便道:“你又何必到西山去?”金太太正吃完了那碗湯飯,將筷子一放,臉色一正道:“這是我的自由。”佩芳在一旁,就瞟了他一眼。鳳舉心想,這樣碰釘子,老太太定是在怒氣正盛的時候,少說話為妙,因之也就不說什麼了。燕西許久不曾和家人團聚,這一餐飯之後,倒有無限的感觸。覺得老太太現時所處的環境,實在也令人不堪,滿堂兒女,結果,讓她一人到山上去住,人生在世,還養兒女做什麼?自己本無事,而且也是懊悔,倒不如陪著母親一路到西山去也好。在山上住,用二百塊一個月罷了,自己的私蓄,還準可以住上好幾年哩。他心裏如此想著,吃完了飯,將一隻筷子當了筆,在桌上塗著字。金太太坐在一邊椅子上,看到燕西這樣子,便道:“你發什麼呆?”燕西這才醒悟自己愣著坐在桌子邊,就站起來道:“我想起一件事,都走了,我呢?”金太太道:“難道不分黑夜白日的,你就這樣忙,還不曾忙出一個辦法來嗎?”燕西不敢說自己不曾忙,又不敢說和秀珠鬧翻了,隻是默然。他不說話,別人說話,就把這個問題揭過去了。

吃過飯以後,燕西還是不曾出門,下午就走到敏之屋子裏來,見她大姊妹倆,坐在一張寫字台兩麵,正在填對一張表格。不知道是不是能看的,就坐在一邊。敏之將手上的鋼筆,插在墨水瓶子裏,將吸墨紙壓按了一按填的表,然後十指相抄,放在桌上,很從容地回轉頭來問道:“你到這裏來,一定是有什麼事來商量的吧?”燕西點了點頭。潤之手上捧了一本賬簿在看,放下賬簿笑道:“你什麼不如意了,態度這樣消極?”燕西道:“我怎能夠像你們這樣鎮靜呢?”說畢,又皺了一皺眉毛。敏之對潤之道:“不和他說笑話吧。”因回頭來道:“你說。”燕西兩手一揚道:“都走了,我怎麼辦呢?”敏之道:“你是有辦法的呀,你不是要和秀珠到德國去嗎?”潤之道:“我們也上歐洲去呢,若是你坐西伯利亞火車的話,我們還可以同道。”燕西道:“上什麼德國?人家不過是那樣一句話罷了。”敏之道:“什麼?鬧了許久,倒不過是一句話!”燕西點點頭道:“咳!可不是!”潤之道:“那為什麼呢?你算白忙一陣子嗎?”敏之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以前說得非常之熱鬧,盤馬彎弓,好像馬上就要動身,到了現在,怎麼鬧個無聲無臭?”燕西道:“可不是!我是肚子裏擱不住事的人,得了一點消息,十分認真,預備馬上就走,連餞行酒都吃了好幾回。到了現在,鬧個杳無下文,我真不好意思對人說。”潤之道:“難道秀珠以前是把話冤你的嗎?她這可就不該!”燕西道:“冤倒不是冤,本來白大爺派兩個專員到德國去,是辦軍火的。因為那筆辦軍火的錢,聽說要移到政治上去用,這兩個人動身,就緩下來。當這事已經緩辦了,秀珠還沒有給我消息,恰是家裏都不要我走,我也沒有去打聽。後來我和秀珠談起來,說是錯過了機會。她說人還沒有走,機會還在,我倒很高興。我又在別一處打聽,知道是這麼一回子事,就問她究竟能不能走?她說不要緊,巡閱使方麵就不辦軍火,也要派人到德國去考察軍事的,至遲八月以前可以走。我問是陰曆八月,是陽曆八月?她就不耐煩,說我太囉唆了,所以我不知究竟。我看這事,簡直有點靠不住。”敏之正色道:“這是多重大的事,她哪這樣和你開玩笑?你這東西,迷信著她家是新起來的軍閥,把自己妻子弄走……”敏之越說越氣,真個柳眉倒豎,兩隻手摸著表格,帶著拍灰,在那沉重的聲音裏麵,啪啪作響,可以表示她心中含著憤怒。燕西向來是怕姐姐的,低了頭,隻管用手摸額角。潤之道:“秀珠也有點貧兒暴富,亂了手腳。這年頭兒,三年河東,三年河西,有點風頭,就得什麼勁?這叫小人得誌便癲狂,我最瞧不起這種人。也是老七這種人太沒有誌氣,倒肯去小小心心地伺候她!”燕西紅了臉道:“誰伺候她?我為了這事,告訴了金榮,叫以後秀珠來了電話,不必接她的。”敏之微笑道:“你能下那個決心?”燕西道:“你們總不肯信我有點誌氣。”潤之點點頭道:“他這個人喜好無常的,也許做得到。”燕西聽了這話,越發是臉上漲得通紅的了。敏之道:“我們兩人都說你,說得你是怪難為情的,既往不咎,這些話也不必說了。我現在問你,你不出洋打算怎樣辦?”燕西道:“母親不是要到西山去嗎?我可以一路跟著到山上去陪伴她,母親什麼時候進城,我就什麼時候回來。”敏之道:“你知道山上的生活,是很寂寞的嗎?你可別因為一時高興,隨嘴就說了出來。”燕西將腳一頓道:“不!決不!”潤之搖搖頭,微笑道:“這個話,我不能相信你。山上沒有戲聽,沒有電影看,也沒有跳舞場消遣,許多你所愛的東西,都沒有。你上山去玩個新鮮,兩三天就跑回來。剩下母親一個人,那倒不如讓她根本就是一個人去的好。你要去也可以,先到後麵園子裏那間小書房裏住三天不出來,試一試,若是你守得住,你就可以上山去。要不然,趁早別提,免得又鬧一樁笑話。”敏之道:“何必說那些?母親也絕不會讓他一道去的。”燕西想了一想道:“你這話說得也是,但是我要不到山上去,我住在北京城裏,就剩我一個孤鬼,我怎樣生活呢?”敏之望了望他,又望望潤之,沉吟著道:“我倒有個辦法,隻是這件事關係很大,我不敢做這個主,等我向母親請過示,我再告訴你。”燕西站起來,向她作了個揖道:“你若是有辦法,就告訴我吧,也省得我胡著急。”敏之皺了眉道:“你這個人就是這樣不好惹。我聽你說得可憐,願意給你出個主意,你倒又逼著我說出來。”潤之笑道:“你既不肯說出來,就不該預先告訴他有辦法,自己的兄弟,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那個急性子,你說出這樣半明半暗的話來,不是要他的命嗎?老七,你別的聰明,這事你有什麼猜不出來的?五姐的意思,願意帶你到歐洲去。隻是你還願意念書嗎?”燕西望了敏之笑道:“六姐說的這話……”敏之道:“我倒是有這一點意思。隻是有兩個大前提先要解決。其一,每年在外國不花一萬,也要花好幾千,設若有個六七年不回來,你自己可擔任得起?其二,你現在還是二十歲的人,亡羊補牢,總算不晚。你到歐洲去,可要實實在在地念書,不能抱著鍍金主義前去。你那個本領,自己應該知道,先要下死功夫預備兩年,然後才進大學,你能不能夠吃這種苦?”燕西搶著答道:“能能能!隻要你替我想出辦法來了,無論怎樣吃苦,我都願意幹的了。”敏之一揮手道:“你暫且出去,等我把這賬目弄完,晚上再談。你不是不用伺候白小姐了嗎?就不必出去了。”燕西笑道:“你瞧,五姐也說這樣重的俏皮話?”敏之道:“我並不是俏皮你,隻是你做的事,太要不得了。我若不說你兩句,我心裏也出不了這一口怨氣哩。”燕西真不敢再說什麼,自己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