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一回 驢背遇窮途曇花一現 禪心傷晚節珠淚雙垂(1 / 3)

第一百十一回 在大家這樣各找出路的時候,自然都很忙,因為忙,日子也就很覺得容易過去,隨便地這樣混著,就過去了一個禮拜。家中的事情,已料理了一大半。燕西就和鳳舉商量著,無論是母親高興不高興,總應該到山上去看看她。而且敏之已擇定了下星期動身,自己也得預先去和母親說一聲。鳳舉也很同意,就同乘了一輛汽車到西山來。因為天氣很早,在山下並沒有找轎子,二人就步行上山。轉過了別墅麵前那道小山彎,走到一叢樹林裏,就嗅到一種沉檀香味,由樹梢上吹了過來。鳳舉道:“這裏並沒有廟,哪裏來的這股子檀香味?”燕西道:“山上是很幽靜的,人的心思一定,遠處的香味,隻要還有一絲在空氣裏流動著,也可以聞得到,這就叫心清聞妙香了。”鳳舉也不答話,步行到了大門前那片廣場上,卻有一群小山雀,在草地上跳躍著,人來了,哄的一聲,飛上樹梢。再由廣場上登著石台階,那香味更是濃厚,這就聞著了,乃是後進屋子裏傳出來的。鳳舉推開了綠紗門,卻見小蘭伏在一張小藤桌上打瞌睡,一點響動沒有。鳳舉正想叫醒她,陳二姐手上捧了一小捆野花,由後麵跟著進來,叫道:“大爺,七爺,你們來了。”鳳舉道:“老太太呢?”陳二姐道:“在上麵屋子裏看書。”鳳舉道:“我們走進來許久,也沒有個人言語,要是小偷進來。怎麼辦?”陳二姐笑著,在前引路,叫著上台階去,報告著道:“大爺、七爺來了。”聽到金太太在屋子裏答道:“叫他們進來吧。”鳳舉和燕西走到上層屋子去,隻將鐵紗門一推,倒不由各吃一驚。原來這屋子正中,懸了一幅極大的佛像。佛像前一張桌子,陳設了小玻璃佛龕,供著裝金和石雕的佛像。佛像麵前,正列著一個宣爐,香煙繚繞地正焚著沉檀。原來剛才在山路上聞到的沉檀香氣,就是這裏傳出去的了。佛案兩邊,高高的四個書格子,全列著是木板佛經。在書格子之外,就是四個花盤架子,架著四個白瓷盆子,都是花葉向榮的盆景。在佛案之下,並不列桌椅,一列三個圓蒲團。乍來一看,這裏不是人家別墅,竟是一個小小的佛堂了。

鳳舉、燕西正自愕然著,不知進退。左邊落地花罩之下,垂著白色的紗幔,紗幔掀開,金太太由裏麵走了出來。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長衣,越是襯著她的臉加了一層消瘦。隻是臉雖瘦削,氣色很好,兩顴骨之下,微帶著紅黃之色,表現著老人精神健康。金太太不等他兩人開口,先就點點頭道:“你兄弟倆來了,很好。”鳳舉在這種地方,看到母親這樣孤零零地在這裏,萬感在心,竟不知要說一句什麼話才好?叫了一聲媽之後,便呆呆地站著。燕西看著老大臉上,有種為難的情形,他又如何高興得起來?也是望了母親發呆。金太太向他們招了招手道:“你們弟兄裏邊屋子裏來坐吧,我有些話要問你們呢。”二人走到紗幔屋子裏一看,很簡單地陳設了幾樣木器,一張小鐵床,連蚊帳都不曾撐起。金太太倒是很坦然地在一張藤椅子上坐著,向他二人點點頭道:“坐下來說吧,事情都辦得怎麼樣了呢?”鳳舉先把家事報告了一遍,隨後燕西也將自己的事說了一遍。金太太道:“那就很好。”鳳舉道:“你信上寫的事情,我們都照辦了,現在就是請你進城去決定一下子。”金太太道:“照辦了就行了,還要我進城去決定什麼?我不到秋天,是不進城去的了。”鳳舉頓了頓,才低聲道:“難道真在山上住許久?那也不是辦法。”金太太道:“住在山上,又有什麼不是辦法?住在城裏辦法又好在哪裏?我老實告訴你吧,我今年五十四歲了,中國外國,前清和中華民國,無論哪一種繁華世界,我都經過了,如今想起來又在哪裏?佛家說的這個‘空’字,實在是不錯。我想趁著精神還好,在山上靜靜心,學習點佛學。我不像那些老太婆要修什麼來世,也不鬧什麼出家,談什麼大徹大悟。我就隻要把心裏的煩惱,洗刷一個幹淨,在未死之前,享幾年清福。你們若是再要我到城裏去過繁華日子,就是再要我進地獄。你問問陳二姐,自我上山來以後,怎麼樣?飯量也好,精神也好,天黑就睡,天亮就起,沒有一點發愁的事。這樣過著日子,真許我活個七十八十的,難道你們還有什麼不願意嗎?”鳳舉道:“那當然是願意的。”燕西在一邊聽著,先是沉默了許久,等金太太和鳳舉把話都說完了,他才道:“母親的事,我們自然也不能勉強。不過母親是兒孫滿堂的人,到了現在,一個人在山上學佛念經,倒好像做兒女的人……”金太太連連搖著手道:“我在山上這些日子,精神上很是痛快,爭名奪利,酒色財氣,那些事一齊不到我的心上。你現在又談這些話,打算把我的煩惱,又勾引起來嗎?若要是這樣,你們以後不許來,你兩個人趕快下山去。”說畢,金太太板著臉,就要向別個屋子裏走。燕西嚇得不敢做聲,鳳舉連忙站了起來,向金太太賠著笑臉道:“媽,你別生氣。你要怎麼著,做兒子的人,還敢多說什麼嗎?我們不談這個就是了。”金太太這才坐下道:“既是這麼著,你們可以坐下。大概你們還沒有吃飯,叫陳二姐多做一點菜。”鳳舉道:“我們打算到下午才進城去呢。”金太太道:“你們好好地在這裏談話,我倒也是不攔阻你們。”陳二姐正在外邊屋子裏撣經書架子上的灰塵,聽了這話,就走進來笑道:“添幾個雞蛋嗎?”金太太想了一會兒,點頭答應一聲好吧。又道:“其實不添呢,也沒有什麼。不過他們吃慣了好的,總得給他添上一點。”燕西心想,母親小看起我們來就十分地小看我們了。難道我們把雞蛋都當著好菜來吃不成?當時也隻默然地擱在心裏,不好再說什麼。大家依舊談些山上的風景來消遣。

兩小時之後,陳二姐說是飯已燒好了,請太太和二位爺去吃飯。於是金太太起身先走,引著他們到下層堂屋裏去。那正中一張小方桌上,陳列著飯菜,母子三人在三方坐下。燕西看那菜時,一碗口蘑燒扁豆,一碗炒藕絲,一碗筍幹燒豆腐,一碗絲瓜清湯,另外卻是一個碟子,盛了炒雞蛋。而且那雞蛋還做一股子芝麻油氣味。燕西這才明白了,原來全是蔬菜,做一碗雞蛋,是特別優待的了。金太太見他們的眼睛,都注視在菜碗裏,似乎已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便道:“我實告訴你們,自到山上來的那一天起,我已經斷葷了。這雞蛋雖是葷,但是這是沒有生命的東西,所以你們來了,我還準許你們吃。你們吃慣了葷菜,大概上山來,偶然吃一回素菜,還比較的有味,總不算我虧負你們吧?”鳳舉還有什麼可說的,隻有扶起筷子來,先夾著菜吃。吃過了飯之後,母子三人,依然到上麵屋子來坐。因為金太太不許他兄弟二人說回城去的話,二人談了一陣子,又默然對坐一陣子。金太太道:“你們來了許久了,可以進城去了。”鳳舉、燕西都說進城去沒有什麼事,還要在這裏坐坐。金太太道:“坐坐自然是可以的,不過我一人在山上住久了,心思是很定的,你們來了,不免又引起我許多無謂的煩惱。我希望你們以後少來吧。”鳳舉、燕西都默然的。金太太望著他兄弟二人的臉,有一口氣要歎出來,複又忍回去了。金太太道:“假使你們能早聽我兩句話,何至於鬧到現在這種田地?唉!這話也無須說了,你們下山去吧。”鳳舉看看母親那樣子,真個像人所說,她那顆心,已成“槁木死灰”。已經再三再四地催著下山去,若是不走,也徒然惹起老人家的不快。於是向燕西道:“你還有什麼話說?若是沒有什麼話,我們現在就走吧。”燕西望望鳳舉,又望望金太太,看這樣子,是不能強留的,就站起身來。鳳舉也慢慢地站起,低聲向金太太道:“那麼,我們走了。”金太太向他們點了點頭。於是二人說聲走了,走出屋子下台階去。到了台階半中腰,鳳舉站住腳,回轉身來問道:“媽,現在沒有什麼事嗎?”金太太也不出來,隻在屋子裏,掀起半幅窗紗,向他們道:“沒有什麼事了,你去吧。”燕西雖不說什麼,也回轉頭來望著。金太太又說句回去吧,二人同答應了一個“唯”字,然後一同走出去。到了別墅門外草場上,繼續著又聞到那股沉檀香氣。鳳舉低聲和燕西道:“你瞧瞧,這個樣子,母親一定是長齋念佛,不會再回家的了。在她老人家說是享清福,然而這種消息,傳到別人耳朵裏去了,與我們大家麵子攸關。”燕西道:“你是無論到什麼地步,都要顧全麵子問題的。然而事到於今,也就顧全不得許多,隻求各人找著各人的生活之路,也就是了。”鳳舉低了頭,順著山路向下走,也並不做聲。燕西隨在他身後,回頭望望別墅,又連歎幾口氣。

鳳舉在前麵走著很快,一直下了山口,才停住腳。燕西落在後麵,還在想心事,約離著有半裏地。燕西到了山口時,鳳舉到路旁小茶棚子裏找汽車夫去了。燕西站在大路上,四處張望,見山澗外邊,一條人行道上,有兩匹驢子跑了過去。一匹驢子上,坐著一個短衣老頭子,手上拿著草帽子,正是韓觀久。一匹驢子上,坐著一個女子,穿了藍竹布長衣,撐了一柄黑布傘,斜擱在肩上,看那身材,好像是清秋。他情不自禁地哎呀了一聲,就跑了幾步,追上前去。正在這時,鳳舉把汽車夫已找著了,在後麵大叫燕西。當他大叫的時候,那驢子停了一停,驢背上的女子卻回頭看了看。然而那時間極短,燕西還不曾看清楚她的麵目,她已掉過臉去,催著驢子走了。鳳舉由後麵追來,問道:“你看些什麼?”燕西道:“剛才有個女人騎驢子過去,好像清秋。”鳳舉道:“她跑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麼?你錯認了。”燕西道:“可是後麵那個老頭子是韓觀久,我可認得清清楚楚。韓觀久有門親戚,聽說住在碧雲寺附近,他們很有到這地方來的可能。”鳳舉道:“既然如此,剛才你為什麼不叫她一聲呢?”燕西道:“我也是愣住了。”鳳舉道:“他們是往哪方走?”燕西道:“他們順著大路向東去,大概是進城去。”鳳舉道:“不管她進城不進城,隻要是在大路上,差個十裏八裏,我們也可以把汽車追上去,這是很容易解決的問題。”說著,拉了燕西跑上汽車,催著車夫快開。汽車一路走來,雖然追上幾個騎毛驢的,並不是一男一女。追到了海澱附近,遠遠看到兩匹驢子,其中有個騎驢子的正是撐著一柄黑布傘。燕西指著道:“那就是的了,那就是的了。”不到一分鍾,汽車喇叭嗚嗚幾聲響,追到驢子跟前,將車子停住了。那兩個騎驢子的,見汽車忽然停住,倒嚇了一跳,各按住了驢子,向車上呆看。這時看那撐傘的,是位帶連鬢胡子的老道。那個沒撐傘的,是個禿子。二人灰塵撲麵,又染著黃汗,形象很是難看。燕西大失所望,鳳舉禁不住要笑起來,催汽車夫開車。燕西心中,本是怦怦亂跳,車子開了,定了定神,向鳳舉道:“這話回家去,不必說,說出來,人家又拿去當笑話,以為我對於清秋,還是夢寐思之呢。”鳳舉道:“你就對於她夢寐思之,這也不算過呀,這有什麼可笑的?”燕西道:“那不管他,反正我不願提這事就完了。”鳳舉道:“你不願提就不願提吧,這也不關我的事。”燕西坐在車子上,就都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