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二回 金粉各飄零情場永別 輪蹄相馳逐舊事重提(2 / 3)

不料剛剛逃出這個難關,在走廊拐彎的地方,一位摩登姑娘迎麵而來。近前一看,不是別人,正是白秀珠。這真巧了,她為什麼也是早上到公園裏來?走廊兩邊有短欄,當然不便跨進短欄去躲避她,隻好迎麵向她一點頭道:“早哇!”秀珠道:“七爺還有工夫逛公園嗎?”燕西隨口答道:“是劉二爺一早打電話叫我來的,所以我沒有多停留,我就要走了。”秀珠道:“我聽說你早就走了,所以也沒打電話給你。大概還有幾天動身嗎?”燕西停了停,笑道:“對了,還有幾天。”秀珠道:“怪了,劉二爺也為什麼打電話給我?我倒要去看看。”說畢,彎腰一個鞠躬就走了。燕西對著她的後影望著,呆了許久,點點頭又長歎一口氣,然後才緩緩出園回家去。因為自己東西都已收拾齊了,反而覺得清閑著沒事做,隻好走到敏之屋子裏來坐著。敏之、潤之也是沒有事做,在屋子裏一張空桌子上打乒乓球。燕西道:“大清早的,就幹這個?”敏之笑道:“東西都收起來了,書也沒有得看,家裏也沒有人,怪無聊的。”燕西笑著,接過潤之的球拍子,也要來一個。潤之也不爭奪,就讓開了。但是敏之又不肯來,走到後麵花園子裏去閑步。燕西無所事事,也是跟著她們走。這樣糊裏糊塗地混了一天。到了晚上,所有搬出去的男女兄弟輩,都回來話別,到了夜深,方始散去。次日一早,阿囡將動身三人的隨身零用物,也收拾好了。到了中晌,是鵬振夫婦,在西車站食堂餞行,全家人作陪。所有十幾件行李,由李升、金榮二人,送到車站去,先掛上行李票。

到了十一點多鍾,敏之、潤之、燕西三人,共坐一輛汽車到各家親友地方,辭行完畢,直接到西車站食堂來。本來這都是家裏人,在一處吃飯是常事。可是大家心裏,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想,覺得異乎平常。玉芬笑道:“不短人了,就請坐吧,一定要到了火車上,三位的心,才能夠安的。”鵬振夫婦坐了主席,大家不分次序坐下。玉芬對茶房道:“拿兩瓶香檳來。”敏之道:“這又何必?”玉芬笑道:“不!這裏麵有些原因的。二位妹妹,大概是會在外國結婚的,我們不能親賀,隻先賀了。老七當然去讀書,已是可賀,也許在外國再結婚……”她說到這裏,才覺得失口說出了一個“再”字,這是很令人家不歡喜的,隻好將聲音提高了,把事情扯開。笑著連連向茶房招手道:“來來來,開香檳吧。”茶房於是拿了兩瓶酒,向滿席斟起來。斟完了,玉芬端了一杯酒,站起來笑道:“喝吧,賀你三位,以壯行色。”大家聽了這話,也跟著站了起來,自然都是隨便喝一點。惟有燕西不同,端著杯子,將底子朝了天,一杯香檳,一口氣就喝完了。玉芬笑道:“老七還喝嗎?”燕西將杯子向旁邊一伸,對茶房點了點頭道:“來!”茶房笑著將香檳又向玻璃杯子裏斟下去,燕西端起來就喝下去了。而且咳了一聲,表示喝得很痛快的樣子。玉芬待再要叫茶房斟酒時,鵬振對她以目示意,頭微微地有些搖擺。玉芬會意,笑道:“老七怎麼今天放起量來了?香檳是很貴的,我請不起客,我不再讓你,給你來汽水吧。”燕西搖了頭道:“不!三杯同大道,至少還得來上一杯。”玉芬且不答複他的話,先用眼睛,看看同桌的人,是什麼顏色?敏之很知道這其間的用意,便向燕西道:“你大概是打算喝醉了,到車上去躺著。出起門來,我們都希望你照應我們一點。這個樣子,倒會要我們去照應你。”燕西笑道:“香檳酒像甜水一樣,要什麼緊?多喝兩杯,也不過開開胃口,與腦筋不相幹的。”梅麗靠了燕西坐著的,手上端了八成滿的一杯香檳,放到嘴邊,抿了抿,然後笑向燕西道:“喝吧,七哥我陪你一杯。”燕西自己走下席來,在旁邊桌子上拿起香檳瓶子,就向酒杯裏倒,站在那裏舉杯子對梅麗笑著,也不說什麼,端起杯子來就喝了。梅麗隻喝了半杯,搖著頭就放下了。玉芬笑道:“夠大道的了。你可以止矣了吧?”燕西放下杯子來道:“好!要喝到火車上喝去,我不喝了。”大家說笑著吃起來,把這喝酒的事,就揭開去了。

到了上咖啡的時候,燕西首先站起來,笑道:“我們可以先上東車站瞧瞧去了。”說著,和茶房要個手巾把,先走出食堂去。梅麗在後麵跟著走了來,笑道:“七哥!我們一塊兒走,咱們不過一兩小時的盤桓了。”走到正陽門那箭樓下,燕西對箭樓看看,然後向那對石頭獅子呆立著點點頭道:“朋友,我們再見了。”說畢,還把手一揮。梅麗攙了他一隻手道:“你真有些醉了嗎?”燕西且不理會她的話,又向前門大街,來來去去的行人車馬,注視了一番,然後昂著頭歎了一口氣。梅麗以為他是真醉了,挽了他那隻手胳膀,就拖向東站裏麵走。車站行李處,金榮、李升都把行李料理停當了。見燕西走進來,便迎上前道:“七爺就來了,早著呢,開車還有一個鍾頭。”燕西道:“我先來瞧瞧。”於是金榮在前引路,將他兄妹引上頭等火車去。敏之三人,共要了兩個包房,而且是兩房相通的。二人走上車來,燕西先歎了口氣。梅麗道:“男子漢大丈夫,四海為家,今天出門,你幹嗎總是這樣不快活?”燕西坐著望了她道:“妹妹,你瞧,我們鬧到這步田地,我過得無路投奔,隻好去出洋,這還有什麼快活嗎?你要知道我這回出洋,自己的前途,一點沒有把握。能不能回北京,固然是不能說,就是能回北京,也未必還是坐頭等車來吧?所以今天離開北京,我是大大地要變更環境的了,想起這樣親密熟悉的北京,我能不歎上兩口氣嗎?”梅麗聽了他的話,不由得心裏有種深深的感觸,立刻也是眼圈兒一紅,兩手按了膝蓋,在那軟椅上坐著,還隻管低了頭。燕西到了此時,也沒有什麼話可說,在網籃裏翻出一筒煙卷來慢慢地找著火柴,慢慢點了煙卷抽著。偏頭看車外月台上的來往男女,隻管出了神。也不知道有多少時候,回過頭來看時,隻見梅麗臉上,掛了兩條淚痕。她手上捏了手絹,不住地在兩腮上揩著。燕西道:“你這又是小孩子脾氣了,剛才你還教導我,說是要四海為家,怎麼隻一會兒工夫,自己倒哭起來了?這不是笑話嗎?”他不說則已,一說之後,梅麗索性嗚嗚咽咽,放聲哭將起來。燕西低聲道:“不耍小孩子脾氣了,送客的人是很多,一會子讓人看到了,你看那有多麼不好意思。”梅麗極力將哭忍住,用手絹不住地擦了眼睛,便默然地坐在一邊。

燕西向外看看,隻見劉寶善、孔學尼這班熟朋友,共到有二三十位,很雜亂地擁在月台上站著。燕西落下了窗上的玻璃板,伸出頭來和大家打招呼。這一群人,自己也不知道和哪個人說話合宜?隻是誰走近來,他就向誰點頭說上兩句。接著敏之、潤之上車,送客的女眷們,也陸續地來著,人叢中立刻加上了一種脂粉香味。有些女眷們,比較親近些的,都走到車上來談話。這時除了兩個包房裏已經擠滿了人而外,就是包房外的小夾道,也是擁擠著許多人。來往的人,都感著極不便利。敏之就出包房來向大家點頭道:“各位請便吧,這樣擁擠著,在車上怪不舒服的。”大家上車來,本是送出洋的遠客,可是到了車上,找不到遠客話別,卻是送客的自己互相說話,這也很感到無聊。既是敏之請大家下車,有些人趁機下車去了。隻有金府上自己的人,還在車上坐著。後來金府上的人,也因鍾點到了,陸續下車。梅麗坐在燕西那包房裏,總還不走。燕西道:“快要打點了,你下車去吧,要不然你會讓火車帶到天津去的。”梅麗站起來,看了看手表道:“還有十分鍾呢,我再坐一會兒吧。”燕西不但是對於這位妹妹,對於全火車站的人,可以說都舍不得離開。梅麗向車子外看了許久,都呆住了。敏之走過來握著她的手笑道:“好妹妹,你下車去吧,真要讓我們帶到天津去嗎?這一別,也沒有多久的時候,也許兩年三年一齊都回北京來了,也許兩年三年,我們都在歐洲相會。”梅麗道:“怎麼會在歐洲相會呢?”敏之笑道:“這話倒虧你問,難道外國就許我們去,不許你去的嗎?”正說到這裏,當當當,一陣打點響,車上就是一陣亂,送客的人紛紛下車。敏之也催著梅麗道:“下車去吧,下車去吧。”說著,就挽了她一隻手胳膊,扶了她走出包房來。梅麗也怕讓火車帶走了,匆匆地就向火車外走。走到月台上時,看到那些送客的人,都高舉了帽子,在空中招展。車子裏的人,也不能再有什麼話可說了,隻是笑著向送客的人點頭而已。百忙中,汽笛嗚嗚叫著,火車撲通地響了起來。車輪子向東展動,已是開車走了。車窗子裏的人,慢慢的移著向遠,敏之、潤之都拿了一條長手絹,由窗戶裏伸了出來,迎風招展。但是人影越遠時,車子已走得越快,許多人由窗戶裏伸出手來揮帽子揮手絹,已經認不出來哪是敏之、潤之的手了。梅麗手上也是揮了手絹,還跟著火車跑了幾步,然後突然站住,向火車後影子都望呆了。這其間,惟有燕西做的法兒最令人注意,他用幾十丈的小紙條,卷成了個小紙餅,早是把紙餅心裏的一個紙頭抽了出來,交給車下站的道之,他在車窗子裏捧著紙餅。火車開了,紙條兒由裏抽動,拉得挺長。不過幾十丈長紙條,終於不夠火車一分鍾的牽扯,當梅麗看著發呆的時候,道之手上,兀自捏著在地上拖長了的紙條一端。紙條兒拉不住火車,火車可把靠窗眺望的金燕西,載出了東便門。燕西在火車上先是看不見家人,繼之看不見北京的城牆,他與北京城的關係,從此停頓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