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二回 金粉各飄零情場永別 輪蹄相馳逐舊事重提(3 / 3)

燕西出了東便門,這裏送的人,也紛紛出了東車站。梅麗是跟著道之住的,這時卻不上道之的汽車。自己家裏一輛大汽車,今天鳳舉還坐著,梅麗就和佩芳一路上去。道之在車上還開了車門喊著。梅麗道:“明天我要坐這車到西山去,今天不上你那兒了。”於是跟著鳳舉夫婦一路回烏衣巷來。到家以後,大門口鴉雀無聲。大門半掩,下車直走進去,也無人問。樓門下,原來第二道門房的地方,一張舊藤椅子,有個老門房在那裏打盹。人走到身邊,他才猛然站起,鳳舉原來極講家規,現時卻也不去理會他。走了進去,一重重院落,都是倒鎖著院門。鳳舉這院子裏,門雖是開的,房子裏東西,都搬得堆疊到一處,中間屋子,更是四壁空空的,而且是一個人沒有。佩芳便連連叫了兩聲乳媽和蔣媽,走廊外有人答應著走了出來,並不是蔣媽和乳媽,乃是金榮和他姊姊陳二姐。佩芳道:“蔣媽哪裏去了?”陳二姐笑道:“這些空屋子裏剩下來的破布頭、破紙片,清理清理,裏麵可是不少的好東西,真許在裏麵可以尋出鈔票來。大家都不在家,她們為什麼不去撿一撿便宜?”佩芳道:“乳媽罷了,來的日子不多,蔣媽是見過世麵的,何至於鬧到這步田地?”陳二姐笑道:“在這兒雇工的,誰不是這樣?這也不是蔣姐一個人的事。”說著,蔣媽抱了一個大包袱來,見佩芳回來了,卻笑著向後退去。梅麗看了這種情形,覺得用了這些年的老媽子,還是不免見財起意,一點規矩和情麵也不顧,可見人家有錢有勢,是坍不得台的,一坍台,各人的醜相都露出來了。她如此想著,卻又不信空屋子裏真會有鈔票可撿,於是自己也就走了幾間屋子,伸著頭向裏麵去看看。一個屋子還罷了,惟有那一間更套著一間屋子的所在,空空洞洞的,寬大許多。一人咳嗽著,屋子裏似乎還有回響,加之屋子裏花格子的雙合小門,被人震動,有些搖撼,仿佛空屋子裏東西有些作怪,嚇得一縮腳,立刻就回去。她來看空屋子的時候,一徑地走來,不覺走了幾個院子。這時走回去,經過燕西住的舊院,是個火場。天已晚了,一抹殘陽,在禿牆上照出金黃色來,映得這院子很是淒涼。有幾根沒有燒死的瘦竹子,被風吹著,在瓦礫堆裏,向梅麗點著頭,好像是幾個人。梅麗不覺身上一陣毛骨悚然,掉轉身子就跑,走過月亮門,忘了跨過門檻,撲通一聲摔了個大跟頭。所幸無人看見,站起拍了拍兩腿的黑灰,跟著就向佩芳院子裏來。到了屋子裏,還是不住地喘氣。鳳舉看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便問為了什麼?梅麗說是看到空屋子害怕。鳳舉倒說她太孩子氣。佩芳也笑了一頓。梅麗有些生氣,就不和他們說什麼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她隻用開水舀了大半碗飯吃,就說有些頭暈,自去睡覺去了。

次日一早起來,天色依舊是那樣昏沉沉的,又是黃沙天。當梅麗起來時,陳二姐在院子裏徘徊著,隻管抬了頭望著天上。看到梅麗來了,便道:“八小姐,天氣非常之壞,你今天不要出城去吧。”梅麗道:“不行,我馬上就要走。昨天晚上睡在這裏,就像在大廟裏一樣,一點人聲音沒有,向窗子外看著,黑洞洞的。”陳二姐道:“今天大少奶奶就搬家了,晚上又不在這裏住。”梅麗道:“晚上不在這裏住,就是白天,我也有些害怕。五小姐六小姐和七爺走了,我怪難過的。到山上去混一兩天再回來,就不覺得了,你找車夫開車吧。”鳳舉在屋子裏收拾東西呢,便答道:“車子是有,汽車夫是借用幾天的,昨晚上他就走了。你要出城,隻好讓金榮開車子送你們去。”梅麗隻要有人送,倒不拘是哪個,就要陳二姐去催著金榮開車。金榮正也想去見金太太,好決定個下場辦法,就很快活地答應開車。梅麗一動了要走之念,比什麼人還急,忙著梳洗了,就和鳳舉告辭。佩芳一直送到大門口來,向她笑道:“這樣的黃沙天,你也是一定要走,見了老太太,可別說是我們不留你。你對老太太說,我們今天就到新屋裏去住,這邊算是完全空出來了。”梅麗答應著坐上車去,等了許久,卻不見陳二姐出來,梅麗急得隻是跳腳。蔣媽跑出來報告道:“小姐下午再走吧,陳二姐忽然腦袋發暈起來,上不得車。”梅麗道:“上不得車,她不去就是了,幹嗎要我等著呢?”說著話時,用手敲著座位前的玻璃板,向金榮道:“你快開吧。”金榮一想,好在是自己的車子,下午再跑一趟,也沒有什麼關係,於是開了車子就飛奔出城來。

出城以後,風雖不大,那黃沙下得卻是極重,幾丈路以外,就有些模糊。金榮雖是將車子開得極慢,還碰傷了一條野狗。他隻得一路按著喇叭,慢慢前進,比人走路,也快不了許多。梅麗急著跺腳道:“什麼時候才能到呢?急我一身的汗。”金榮索性不開車了,扳住了閘,回轉來,用手絹揩著額頭上的汗道:“我的小姐,我的心碎了。現在連五丈路以外的東西,全看不見,別說怕碰著人,碰上了一棵樹,或者開到水溝裏去,那怎麼辦?我瞧是慢慢地走,走得比人慢才行。到了萬壽山,把車子寄在車廠子裏,再換洋車走,那就安心得多了。”梅麗鼓了嘴,氣得不做聲。梅麗坐在車子裏,恨不得跳了出來。想了許久道:“不如回去吧。”金榮道:“回去路也不少,一樣地怕出毛病呢。”梅麗沒有什麼可說的了,隻向車子外張望。過了一會兒,有幾匹驢子,挨車而過。驢子上的人,都向車子裏看來,其中一個,卻是謝玉樹。兩個人打個照麵,隨著點起頭來。謝玉樹向車子看看,以為是出了毛病,跳下驢子,就向金榮問道:“是車子壞了嗎?讓我去給你找幾個人拉吧。”金榮和他本是很熟,便道:“車子沒壞,隻是我不敢開。黃沙特重,我怕撞了人。到了萬壽山,我把車子存到車廠子裏,我就可以雇洋車,送我們小姐到西山去了。”謝玉樹就走到車門邊,向梅麗道:“八小姐,要不然,請你騎我的驢,我先送你到頤和園門口,等著你們管家,省得在車子裏著急。”梅麗開了車門,站在車子邊,笑道:“我騎驢讓謝先生走,我也是過意不去呀!”謝玉樹道:“這也無所謂。”他隻說了這句話,不能再有其他的解釋法,也是向梅麗站著。和他同路走的幾匹驢子,早是走遠了,那個驢夫站在驢子後麵望了他兩人,隻是呆著,可又說不出什麼來。正猶豫著,他發現路旁月老祠邊,停有幾輛人力車,他就插嘴道:“那邊有空車,先生,你還是騎我的驢,讓這位小姐坐了車子去,你看好是不好?”謝玉樹向著他手指的所在看去,笑道:“那就好極了,你快去把車子叫過來吧。”梅麗笑著,倒是並不推辭。驢夫把車子叫了過來,那車夫看是坐汽車的小姐要坐車,不肯說價錢,隻管讓梅麗上車,說是瞧著給。梅麗也就隻好上車,笑起來道:“現在算是人力車上前,要等汽車了。金榮,我在哪裏等著你呢?”金榮聽說,倒愣住了,頤和園外麵,雖然有一條小街,開了幾家茶飯鋪,可是那種地方,如何可以讓小姐進去?想了許久,才笑道:“除非是咱們倒退回海澱去,那裏可以找出幹淨點的地方坐著,我把車子安排好了,再坐洋車重來,同到西山去。”梅麗道:“怎麼著?來來去去,我們是要在大路上遊春嗎?”謝玉樹道:“我倒有個法子,過去不遠,就是敝校,八小姐可以先在敝校接待室等著。貴管家把汽車開到那裏,我可以找個地方安頓著。我聽說兩位伯母都在西山,我今天沒事,然後我可以送八小姐去,順便給伯母請安。”梅麗笑道:“那可不敢當。”金榮道:“就是這樣辦吧,八小姐可以到謝先生學校裏先等一等。”說著話時,謝玉樹又騎上了驢背,笑向梅麗道:“趁這個機會,到敝校參觀參觀去,不也很有意思嗎?”梅麗心裏可就想著,這有什麼意思?不過麵子上,倒不十分拒絕。隻好說:“好,我瞧瞧去吧。”人力車夫早是不肯將買賣放過,扶起車把,就拉走了。謝玉樹一提韁繩,驢子由車後也追了上去,緊緊貼著,向前走來。一車一驢,慢慢地在柳樹林下,走到黃沙叢裏去,漸漸有些模糊了。金榮看到,卻想起一件心事,那年春天,七爺騎馬遊春,不就是在這地方遇著七少奶奶的嗎?這個樣子,很有些相像,而且他二人,似乎也很有愛情,不過金家不是當年了,他倆將來又要演出一些什麼悲歡離合,可不得而知呢。世事就是這樣,一場戲緊跟了一場戲來,哪裏一口氣看得完呢?正是:西郊芳草年年綠,多少遊人似去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