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思君休再夢,夢時醒也還休。倩魂頻斷莫勾留,好乘今夜月,一探廣寒秋。
這三闋詞,不是一夜填的,但是這第三闋詞,說的是很明白的,又是恨,又是憤,恨極憤極,夢也不要做,魂斷了也不必去躊躇,香銷玉碎了就拉倒。大概總是有這樣一個晚上的了。這三闋詞,據我看來,雖說不能成家,可是裏麵也不無一二句可取的。朋友二次來了,我就把詞念給他,他聽了倒十分欣賞。他本寫得一筆好字,後來因為給書畫展覽會寫扇麵,就把這三闋詞寫上去了。而且在詞後麵隱隱約約,加了一段按語,說這三闋詞是位朱門棄婦所作。這扇麵子在會場裏展覽起來,人家不賞玩字的好壞,倒要研究這詞是哪種婦人所作。偏是為了新聞記者打聽去了,在新聞裏宣布起來,參觀的人,更是注意。後來來了一個中學校的男學生,出了八塊錢,把這麵扇子買了,而且當時就要拿走。會裏人說,在沒有閉會以前,陳列品不能拿走,可以先開張收條給他,到了閉會的日子,有一定的地方,憑條換扇麵。那青年人再三地說,非拿走不可。最後他說明,他和這把扇麵上的題字,有些關係,人家就隻好讓他拿走了。我那朋友把這事很高興地告訴我,料著這位青年,便是冷清秋的兒子,不然,一個窮學生,不肯花許多錢買把扇麵的。我想,或者有之。好在我這部書,年月地址,越糊塗越有趣,承認了我朋友的話,不過是糊塗裏加上一層糊塗,倒也沒關係。將來有人要續書,卻也不愁沒有線索可尋了。
這是初夏的事情,到了這年秋天,事隔數月,我已經把這件事忘了。一天和那朋友同去看有聲電影,把這舊案又重翻起來。原來這天電影院映的片子,名字是《不堪回首》,是個哀情片子。我們到影院入座以後,馬上就開映了,倒也沒有計較別的。可是在我們前一排的座椅上,有一個婦人,不斷地批評這影片裏的情節。她是和她身邊一個半大孩子說話,聲音非常之低小,聽不出來究竟批評的是些什麼。隻是後來銀幕上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聽到她道:“這個是邱惜珍啦,原來她演電影了,為什麼改了名字呢?”我聽到“邱惜珍”三個字,好像很耳熟,一時卻又想不出來。及至電影休息的時候,電燈複明,我正打算看我前麵這位批評的婦人是個什麼樣子,不料那婦人連和身邊一個穿灰布製服的學生說了幾聲走,就起身走了。她走的時候,拿一塊手絹,不住地擦著眼睛,那眼圈兒可是紅紅的。那婦人雖有三十多歲,細皮白肉,穿了件半舊黑色長夾衣,不擦脂粉,在端重裏麵,還透著幾分清秀。我仿佛在什麼地方看見過她,隻是她走得很快,來不及細認她。我那朋友卻對我說,那個半大孩子,便是收買清秋詞扇麵子的人,卻不知那個婦人是誰?何以電影不看完就走呢?我一時想不到那樣周全,也沒有答複我朋友的問題。我自展著影院的一張影報來看,那影報載明著這個片子的主角景華,是大家公子,西洋留學生出身,在德國某電影公司,實地練習電影多年。其夫人秋月魂有演劇天才,亦研究電影有年。我看到這裏,不由將腿一拍,心裏恍然大悟,這個做主角的,不是別人,就是金燕西。因為燕西單名一個華字,所以他不用號用名,那個景字,不用說,是金字諧音。剛才那個婦人說這個女主角就是邱惜珍,影報上說,她是景華的夫人,換句話說,她是金燕西的夫人了。燕西何以倒和她結了婚,又變成了演電影呢?這件事真是不可究竟了。當時我因為看電影,不便說話,免得吵鬧了別人,就擱在心裏,先看電影。那電影上的情節,是說一位有錢的青年,在讀書的時候,不好好讀書,專門去追求愛人,因之把書耽誤了。隻因家中遭了天災人禍,家道中落,沒有錢供給愛人,愛人和他翻了臉。他一氣之下,身染重病。幸而病養好了,神經衰弱,書沒念得好,又沒一點學問,一點事也找不著。結果,白天在戲院當小工,給人貼廣告。後來來了一位大名角,他把廣告貼倒了一張,名角大怒,要求戲院老板把他革除。他為了和名角去解釋這件事,和她在後台相遇,原來這個人,就是他從前的愛人,不過現在改了一個名字了,於是他掉頭不顧而去,電影完了。戲是演得極好,前半段簡直就是燕西本人的事。大凡一個主角,能演著與他有關痛癢的劇本,他一定是演得更親切,由這一點上來證明,也覺得主角是燕西的化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