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1 / 3)

第一回 春來總是負啼鵑,

披發逃名一惘然!

除死已無銷恨術,

此生可有送窮年?

丈夫不顧嗟來食,

養母何須造孽錢。

遮莫聞雞中夜起,

前程終讓祖生鞭。

這首詩,是個羈旅下士所作,雖然說不出什麼好處來,你看他滿腹牢騷,卻立誌甚佳,在作書的這部小說裏,他卻是個數一數二的人物呢。這人是皖中一個世家子弟,姓楊名杏園。號卻很多,什麼綠柳詞人啦,什麼滄海客啦,什麼寄廠啦,困廬啦,朝三暮四,日新月異,簡直沒有一個準號;因此上人家都不稱他的號,都叫他一聲楊杏園。

在我這部小說開幕的時候,楊杏園已經在北京五年了。他本來孤身作客慣的,所以這五年來,他都住在皖中會館裏。這皖中會館房子很多,住的人也是常常擁擠不堪,隻有他正屋東邊,剩下一個小院子,三間小屋,從來沒有人過問。原因這屋子裏,從前住過一個考三次落第的文官,發瘋病死了,以後誰住這屋子,誰就倒黴。

一班盼望升官發財的寓公,因此連這院子都不進來,誰還搬來住。楊杏園到京的這年,恰好會館裏有人滿之患,他看見這小院子裏三間屋,空堆著木器家夥,就叫長班騰出來,打掃裱糊,搬了進去。會館裏也有人告訴他,說住不得的。楊杏園笑道:“我本來倒黴,不搬進去,不見得走運;搬進去倒落得清閑自在,住一個獨院子了。”

人家見他如此說,也就由他。其實這個小院子,倒實在幽雅。外邊進來,是個月亮門,月亮門裏頭的院子,倒有三四丈來見方,隔牆老槐樹的樹枝,伸過牆來,把院子速了大半邊。其餘半邊院子,栽一株梨樹,掩住半邊屋角,樹底下一排三間屋子,兩明一暗。楊杏園把它收拾起來,一間作臥室,一間作書房,一間作為好友來煮茗清談之所,很是舒服。一住五年,他不願和人同住,也沒有人搬進來。

說到這裏,正是三月初旬的天氣。北地春遲,這院子裏的梨花,正開得堆雪也似的茂盛。窗明幾淨,空院無人,對著這一捧寒雪,十分清雅有趣。楊杏園隨手拿了一本詩集,翻了幾頁,正看到那“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之處。忽聽見有人喊道:“杏園在家嗎?”楊杏園丟了書本望外一看,卻是他影報館裏的同事何劍塵。連忙招呼道:“請進來坐,請進來坐。”何劍塵看見他桌上放了一本詩集,笑道:“你倒興複不淺,其實我們難得有這一天假期,應該出去逛逛才是。”

楊杏園道:“何嚐不是呢!但是我就想不出一個消遣的地方來,二來我這院子裏的梨花,正開到好處,多多賞玩一會,我覺比逛那龍蛇混雜的遊藝場,卻好得多。”

何劍塵道:“難道北京之大,就沒有你消遣之所嗎?這未免矯情太過了。這樣罷,我來做個小東,請你吃小館子,吃完了,我們去看中國電影戲兒,好不好?”楊杏園道:“吃小館子我倒讚成,哪家好呢?這卻是個問題。”於是彼此討論半天,後來是何劍塵硬行主張,要到九華樓去。楊杏園道:“九華樓的揚州菜,倒有幾樣不含糊,就是地方窄小的不堪,老等沒有座位。”何劍塵道:“去早一點,總可以不至於等座位的。”楊杏園道:“吃館子要等座位,那也是個虐政。不過我常見一班吃學專家,越是窄小而又擁擠的地方,越是愛去,好像有什麼學問似的。於是開館子的人,他有展開局麵的機會,也不展開了。”何劍塵笑道:“你能看到此層,也就於吃學三折肱了。”說說笑笑,不覺已是七點鍾,二人便坐著車子向九華樓而來。

楊杏園一進門,便覺油香酒氣,狂熱撲人。那雅座裏麵,固然是烏壓壓的坐了一屋子人,就是雅坐外麵,櫃台旁邊,三三兩兩的包月車夫,有的拿著氈條,有的披著洋毯,排班也似的站著。楊杏園回頭對何劍塵道:“如何?我不說是無望嗎?”

那櫃上掌櫃的,不待何劍塵回話,便道:“樓上有座位,二位請上樓罷。”何劍塵對楊杏園道:“且上樓看看。”二人上得樓來,見這三間單間,早放下了簾子,裏麵杯盤爭響,人語喧嘩,鬧成一片。外麵散座,四張桌子,也全坐滿了人,二人大失所望。正想下樓,一個夥計正從一個單間裏出來,見了何劍塵,滿麵堆下笑來道:“三爺,你好久不來了啊。”說時,順手搬兩張凳子過來,把他肩膀上的手巾拿下來,就是一頓亂擦。口裏說道:“您二位請坐,這單間已經在算賬,說話就得。”

說到這裏,何劍塵正要問話,隻聽見左邊屋子裏,一陣筷子敲盤子聲,當當的直響,意思是叫夥計,或者催菜。那右邊屋子裏又喊道:“夥計!拿花卷來。”這夥計接連答應了兩個喂字,轉身就走。楊杏園笑道:“這夥計的職務,要是叫我幹一天,我必然肝腦塗地。虧他三百六十天,朝朝如是,居然樂此不疲。”何劍塵道:“什麼樂此不疲,也是為吃飯二字所迫罷了!好像夜靜更深,人家都睡的甜蜜蜜,我們還是睜著兩隻大眼睛,在那電燈底下,什麼內閣問題,什麼國會風潮,把人家瞎賬,正研究得個不了。擴而充之,彼此境況,都是一樣啊。”楊杏園道:“言歸正傳,你看還是等一等座位呢,還是另走一家。”何劍塵道:“我是幾天想吃這裏的鬆鼠魚和燒鴨炒芽菜。還是等一會罷。”楊杏園沒法,也隻好坐下來等,不免用目光射到散座上去。隻見西角席上,坐了兩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的,穿了一身的嗶嘰衣服,胖胖的臉兒,嘴唇上養一撮短胡子,神氣很足。一個年紀輕些的,穿了一身西裝,戴了一副茶青色的克羅克斯眼鏡,頭上分發,梳得光溜溜的一絲不亂,雪白的一張臉,一根胡樁子也沒有。楊杏園正在打量他們,那個穿西裝的也回頭向這邊看來,他見了何劍塵,忽然站起來道:“何劍翁好久不見了。”何劍塵一看,原來是內務日報的主任淩鬆廬。便也站起來道:“久違!久違!”淩鬆廬道:“你是兩位嗎?我這席上正有兩個位子,這麵坐罷。”何劍塵道:“不必,不必,各便罷。”淩鬆廬哪裏肯,再三再四,硬要何楊二人坐下,何劍塵沒法,隻得坐上這邊來。大家介紹之後,才知道那位小胡子係樟腦局局長,他的職務係在福建地方專辦樟腦事宜,姓江,名大化,是把南洋華僑資格來作官的。這時添了杯筷,淩鬆廬點的菜,一碗一碗送上來。淩鬆廬對何劍塵道:“我雖然是福建人,就愛吃江蘇館子,北京空有幾家閩菜館,全不是那一回事。劍翁對於江蘇館子,自然是內行了,請你點幾樣罷。”

又對楊杏園道:“我們雖然初次見麵,卻不必客氣,請楊先生也點一兩樣。”何楊頭裏少不得謙遜一番,後來點了幾樣燉鯽魚紅燒鴿子之類。不一時,飯畢,淩鬆廬在皮夾裏拿出一支雪茄,一麵擦洋火,一麵吸著。吸了兩口,仰在椅子上,將右手大指食指,夾著雪茄,卻用中指不住的彈煙灰。抬頭望著江大化道:“吃過飯,哪裏去玩?”江大化道:“還是胡同裏走走罷。”淩鬆廬對何劍塵笑道:“你看如何?”

何劍塵道:“我卻是一家相識的沒有。”江大化道:“過於客氣,這裏拐彎就是韓家潭,何不走走?”楊杏園看見何劍塵那個樣子,是有點動心了。因對他們三人道:“他處無不奉陪,逛胡同我卻是個十足門外漢,那是要除外的。”淩鬆廬道:“要去自然大家同去,一個也不能少。”何劍塵道:“杏園!你就去罷。你不是說過,北京各級社會,連車夫聚會的小茶館,都得實地調查一下嗎?那麼,像這南北馳名的八大胡同,怎樣能不去一廣眼界呢?”江大化道:“包你去了一次,還想第二次呢。”楊杏園心裏想道:“果然這八大胡同,隻徒聞其名,究不知裏麵是怎樣一回事,不如趁著今天這個機會,實地去調查看看。”他這樣一猶豫,何劍塵笑道:“沒有什麼問題,去罷去罷!”這時,夥計算上賬來,淩鬆廬搶著會了賬。楊杏園覺得決然而去,對不起人,隻得隨著他們下樓。一行四人,出了九華樓,淩鬆廬的馬車,何楊的包月車,早都攏了過來。江大化對淩鬆廬道:“這一點路,我不要坐你的車子了,我們走了去罷。叫車夫在鬆竹班門口等如何?”何劍塵不覺失聲道:“呀!鬆竹班嗎?”淩鬆廬道:“這個呀字,下得可怪,我們非到鬆竹班玩不可!

看是怎麼一回事?”何劍塵隻是微笑,一聲不響。楊杏園對他們這些話,卻完全莫名其妙,隻得低頭跟著他們走。

不一會,來到鬆竹班門口,江大化早一腳跨進大門。楊杏園見那院子拐角上,幾個穿黑布袍子的人坐在幾條板凳上,見他們進門,都站了起來,內中有一個人,忽然提起嗓子,喊了一個似何非何似黑非黑的字音,如雷貫耳的響了出來,不由得嚇了一跳。看何劍塵他們,卻絲毫不為介意,楊杏園也就裝做沒事似的,跟了他們進院子。楊杏園一看,那些屋子,都是電光燦爛,素簾低垂。有幾間屋子,玻璃窗裏的窗紗,掀起了一隻角,有幾張雪白的麵孔,在那裏向院子裏張望。這時跑過來一個穿黑袍子的,低聲下氣的對江大化道:“諸位老爺有熟人嗎?”江大化正要答話,楊杏園隻見南屋子裏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罵那穿黑袍子的道:“飯桶!人也勿認得。”便走近了一步,笑盈盈的對何劍塵道:“今天是哪一陣風,把你何老爺吹來了?”淩鬆廬笑道:“今天是我把他拉來的,哪裏是什麼風。”那姑娘便笑著對淩鬆廬點點頭道:“謝謝你。”那穿黑袍子的,早站在南屋子門口一邊,把一隻手高高的將簾子掀起。那姑娘就讓著大家進屋子。楊杏園在這個所在,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進得屋來,少不得四圍觀察一番。這屋子是兩間打通的,那邊放了一張銅床,上麵掛著湖水色湖縐帳子,帳子頂篷底下,安了一盞垂纓絡的電燈,錦被卷得齊齊整整,卻又用一幅白紗把它蓋上。床的下手,一套小桌椅,略擺了幾樣骨董。窗子下,一張小梳頭桌,完全是白漆漆的,電燈底下,十分的亮。小桌上麵,一軸海棠春睡圖,旁邊一副集唐對聯,上寫道:“有花堪折直須折,君問歸期未有期。”上銜寫著“花君校書一粲”,下銜是“書劍飄零客戲題”。楊杏園想道:“原來這位姑娘叫花君。這副對聯,卻是集得有意思。”再看那邊,三麵三張沙發椅,中間也是一套白漆桌椅,窗子邊一張小條桌,上麵也有筆硯文玩之類,一個小鐵絲盤,裏麵亂堆著上海流行的幾本雜誌。右角上一架穿衣鏡,鏡子邊一架玻璃櫥,桌後頭斜疊著一架繡屏。壁上除掛了四條繡花屏外,還有一副集唐的對聯,是”卻嫌脂粉汙顏色,遙指紅樓是妾家。“楊杏園正在這裏觀察,一個三十來歲的娘姨,遞了一枝煙卷過來。他本不抽煙,但是拒絕不抽,一來不好意思,二來又恐怕犯了規矩,隻得接了。那花君便擦了一根火柴,替楊杏園燃煙,一麵含笑問道:“貴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