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2 / 3)

楊杏園卻老老實實說了一聲“姓楊”。便一麵偷眼看他們三人怎樣。他們三人坐下,自己也坐下。他們三人喝茶,自己也喝茶。那花君依次問到江大化、淩鬆廬時,他二人卻隨便說了一個假姓。楊杏園心裏卻很奇怪,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說謊。這時花君和何劍塵坐在一張沙發上,耳鬢廝磨,正在那裏低聲軟語。淩鬆廬道:“好!你們那裏情話喁喁,把客都扔在一邊。”何劍塵笑道:“哪裏是什麼情話。我們是在這裏辦秘密交涉。”花君將何劍塵的大腿輕輕一拍,笑道:“啥個秘密交涉!亻奈又瞎三話四。”因指著楊杏園道:“你看人家多規矩!”何劍塵道:“人家是個十足清倌人,自然規矩了。”說到這裏,忽然門簾子掀起了半邊,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倌人,探了半邊身子進來,叫了一聲“五阿姐”,看見有人又縮轉去了。何劍塵問道:“是誰?”花君道:“是梨雲老七。”何劍塵道:“你叫她進來坐坐。”花君道:“好,我去叫她來。”說著一掀簾子出去,就半推半送的,將梨雲推了進來。

楊杏園一看,隻看她一張鴨蛋臉兒,漆黑一條辮子,前麵的劉海,梳到眉毛上,越顯得這張臉雪白。身上穿了一套月白華絲葛夾襖夾褲,真是潔白無瑕,玲瓏可愛,不愧梨雲二字。楊杏園在那裏賞鑒梨雲,梨雲也打量楊杏園一番,二人是不覺打了一個照麵。何劍塵對楊杏園笑道:“我見猶憐,誰能遣此?”梨雲對何劍塵道:“亻奈說啥末事?”何劍塵指著楊杏園道:“這位老爺是清倌人,你也是清倌人,我打算要做一個紅媒。”梨雲低頭一笑,順手在桌上碟子裏,抓了幾粒瓜子,一粒一粒的望何劍塵身上拋來。說道:“亻奈格個人,總歸嘸不好閑話格。”何劍塵隻是格格的笑。幸得有梨雲如此一鬧,要不然,楊杏園倒是真有點不好意思。這時,忽然有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姑娘進來,對淩鬆廬說道:“我在外邊剛剛出條子回來。

在房門外頭,就聽見你的聲音,你怎麼不上我房間裏去?”淩鬆廬道:“一進門,就被老五拉進來,反正遲早要到的,你又何必忙?”說到這裏,忽然掀天掀地起了一陣大風,隻吹得富扇格格的響。楊杏園一看手表,已經九點三刻了。因對淩鬆廬道:“我看你們三位,還有得周旋。我是辦事的時候到了,不能奉陪。”淩鬆廬哪裏肯依。何劍塵原知道楊杏園今日沒事,但是看見他坐在此地,局促不安,心想不如等他走了罷。因對淩鬆廬使個眼色,淩鬆廬隻得放了。楊杏園一出房間,恰好梨雲在過廳裏打電話,她見楊杏園出來,手上拿著耳機在那裏報號頭,眼睛卻望著楊杏園,對他點頭,微微的一笑。楊杏園被梨雲對他這一笑,心裏不免一動,也就一笑。出了鬆竹班,自己的車子,已經在門口等候。坐上車子,不多的路,就到了會館。

進得院子來,隻見滿地雪白,都是梨花片。這時風已息了,天上的半輪新月,微雲淡抹,照著院子裏,卻是昏暗不明。楊杏園不覺歎息道:“咳!這花還沒開到三日,就被幾陣風刮得這樣狼藉不堪,真是可惜。”在院子裏不免徘徊了半天。進得屋子來,長班跟著進來泡茶,順手遞了一封信給他。他拆開來一看,是同鄉會的知單,上寫著“明日為清明佳節,凡我旅京鄉人,例應往永定門外皖中義地,祭掃同鄉前輩,事關義舉,即懇台駕於上午八時前,駕臨會館,以便齊集前往為盼!皖中旅京同鄉會啟。”楊杏園想道:“同是天涯淪落人,一生一死,也值得祭掃一番,我明天就抽出一天的工夫,往城外走一回罷。”想到這裏頗有點詩興,便坐下來,拿一張八行來起草詩稿。卻隻寫了“十年寒食九天涯,一樣春風兩鬢華”十四個字,老接不下去,便丟了筆,走到院子裏來散步。那半輪新月,由破碎的梨花樹枝裏,射在白粉牆上,隻覺得淒涼動人。那樹上的梨花,一片兩片的,隻是飄飄蕩蕩,在這沉沉的夜色中。落了下來。楊杏園看見這種夜景,又不覺得了兩句詩,共十個字,是“殘枝篩碎月,微露滴寒雲。”下麵正想描寫這落花的情形,隻是背著手,在梨花底下踱來踱去。這時大風雖然息了,不時尚有一陣一陣的微風吹過,偶然間風大一點,吹得那將落未落的梨花,簌簌的撲了楊杏園一身。覺得身上很有些冷,便進了屋子,喝一杯熱茶。自己不覺自笑道:“偶然閑一點,不自在一會子,做個什麼詩,這不是自討苦吃麼?”又想道:“要是早兩年,在家裏閉戶讀書的時候,像今夜的情景,大可做上幾首詩。這幾年幹這新聞事業,風情完全是減少了。我想人生在世,要有點著作,也要有些福分呢。”又轉念道:“人家說妓女都是下賤不堪的人,像我看今日那個梨雲,就覺得小鳥依人,很是可愛。要在早兩年,我又要做幾首紀事詩了。”一個人坐在燈下,隻是想,不覺已是十二點多鍾。想道:“這是何苦?睡罷。”便鋪床去睡。誰知上床之後,老睡不著,那梨花片,被風吹著,打在窗戶紙上,一陣一陣,聽得清清楚楚。忽然間何劍塵跑了進來,叫道:“杏園!杏園!貴客來了。”楊杏園一看,隻見梨雲跟在何劍塵後麵,走了進來,低了頭,隻是笑。楊杏園這一喜,真是喜出望外,而且似乎和梨雲很熟,便牽著她的手道:“我這裏已經有個梨雲,你來了,卻是兩個了。”梨雲道:“還有一個在哪裏?”

楊杏園指著窗外的梨花道:“那不是一個麼?”梨雲道:“你有了它,還要我作什麼?”撒開手就走。楊杏園趕緊就追,追到一個海邊上,梨雲就望海裏一跳。楊杏園這一急非同小可,滿身汗如雨下,口裏隻叫“救人”,叫了好久,無人答應。忽然睜開眼睛一看,原來還睡在床上,心裏還隻是跳個不住。睡在枕頭上,閉目一想夢景,曆曆還在目前。再要睡時,又睡不著,看一看窗外,已經紅日滿窗。

披衣起床,漱洗方畢,早聽見那邊正廳上,人聲嚷成一片。就中有個嗓子最大的,一直嚷進楊杏園院子裏來,說道:“楊先生起來沒有,今天我們一路出城去,好不好?”楊杏園往窗子外一看,原來是同會館住的徐二先生。這人歡喜趕熱鬧,遇著館裏的合作事情,像撇蘭啦,湊份子唱話匣子啦,邀角打撲克啦,十回有九回是他領袖。他雖然是在眾議院當個小書記,館裏的長班也叫他一聲老爺。他又專喜歡和闊人往來,很傳染了些闊人的臭味,因此上同館的人,都和他起了個徽號,叫做徐二總統。會館裏同人,要是有共同的行動,若沒徐二總統在場,那就大大的減色。今日同鄉出城去祭掃義地,自然少不了徐二先生這一角,所以一清早,他就滿會館宣布召集的命令,把人全吵起來了。楊杏園一見是他,隻得答應道:“早起來了,徐二先生也出城去嗎?”徐二先生一麵說著,一麵走進來,說道:“我自然去,但是這遠的道,車夫伯拉不動。我昨日晚上,打了一個電話給王都統,問他借了一匹馬騎。這是阿拉伯種,又高又大,是王都統的坐騎,他的馬車,都舍不得這匹馬拉。他肯借給我,總算是十二分的情麵。”徐二先生如數家珍的說了下去,很是有味。長班氣籲籲的跑進來說:“徐老爺,快些去,那王都統的馬夫說,小馬夫出來還馬,私自給你把馬拉來了,他並不知道。倘若都統知道了,他的飯碗靠不住,硬要牽回馬去。我說是徐老爺和王都統借來的,他說沒有這回事,都統不認得你,已經把馬牽去了。”徐二先生聽了,罵道:“混賬東西,胡說!”便罵著走了。楊杏園看了不覺好笑。心想,“我何必同他一處鬼混。不如找黃別山兩個人一道,先走一步,省得一路胡纏。”因便走向黃別山屋子裏來。黃別山正把一個大燒餅,分作兩片,夾著一根油條,作一小卷,隻望口裏塞。左手提著一把泥金壺,斟了一大杯黃茶放在麵前。楊杏園道:“你這人飲食上太不講究,這樣苦省,也不知道你每月賺的幾十塊錢,作什麼用了?”黃別山笑道:“罷罷罷!我們不能和你們闊少比,清早起來,什麼牛乳點心,鬧個不清。”說著,把未吃完的燒餅一指道:“我每日清早,四個子兩套,也是一樣充饑。我是有名的黃癟三,越窮越名副其實。我們在上海鬧革命的時候,三個銅板,在湖北老館子裏吃碗清湯麵算一餐,也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