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3 / 3)

楊杏園笑道:“一招上你的窮話,就是一大堆,討厭已極。今天上義地裏去,我懶和他們一陣,我們兩人先走一步,好不好?”黃別山道:“我本不願和他們一陣去,既然你來邀我,那我們就先走,但是我要實行不坐車主義。”楊杏園道:“來去三四十裏,路太多一點,我陪你走到永定門,再雇驢子如何?”黃別山隻得勉強答應,便吩咐了長班,鎖住房門,二人出了會館,向永定門而來。到了城門口,兩人各雇了一頭驢子出城。

這時,鄉村的柳樹,都已重青匝翠,村莊子上土牆裏麵,一簇一簇的紅桃白杏,湧了出來,十分動人。村莊口上,有口井,井上有個打水轆轤,轆轤旁邊,一棵淺紅的杏花,開得非常的茂盛。一個鄉下婦人,正在杏花底下汲水。楊杏園把鞭子指著那婦人道:“我看他們真是圖畫中人,可惜她一點兒不知道。”黃別山笑道:“因其不知,此村婦之所以為村婦。若這班人都風流自賞起來,我們不必穿衣吃飯了。”他們騎在驢子上,說說笑笑,早抄上小道。見前麵柳林裏,現出一道白粉短牆。轉進柳樹林子,一個八字大門,便是義地的大門口。下了驢子,那大門裏的狗,聽得生客說話聲音,汪汪的吠了出來,隨後就走出一個莊稼人。他看見客來,料是來祭墓的,轉身就望裏麵報告去了。楊杏園看這大門口,也掛了兩塊牌,一邊是“義園重地”,一邊是“閑人免入”,他心裏已覺得多此一舉了。走進門,看這個廳的牆上,橫七豎八,貼了許多布告。楊杏園一看,上麵寫道:為出示曉諭事,照得本義地,均係狀元,翰林,進士,員外郎,欽加一品街,巴圖魯,耀武將軍,大同府知府,直隸州,一切名人安埋之處,自應細心照應,本管理員接事以來,更慎重其事。隔村頑童,雞豬牲口,均須禁止入內,特諭爾園丁知之。此諭!

中華民國十年四月二十四日皖中義地管理員王印楊杏園看那管理員字樣之下,還有一塊四方的朱印,一塊小的長印。仔細一看,方印是“皖中義地管理員”七個字,長印是“皖中義地”四個字。再要看那些布告時,裏麵走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身穿青夾袍,外套天青大團龍舊緞子馬褂。雖然不知這馬褂係同治年間的,還是鹹豐年間的,可是兩袖郎當,寬大入時。他頭上戴了一頂瓜皮小帽,雖然不知是絲織品,還是棉織品,卻有些油亮,大概不是一年兩年的成績。他一張漆黑的臉,畫滿了皺紋,嘴上留了兩撒胡子。他看見黃楊二位,早是一揖到地。楊杏園一想,大概這位就是那布告上自稱的管理員,便和他點點頭。

那管理員道:“今天怎麼就隻您二位來,還有那財政部的劉老爺,眾議院的徐老爺呢?”楊杏園道:“我們先走一步,他們隨後也就到了。”那管理員就將他二人往裏讓。楊杏園進來一看,這四周的短牆,倒是圍了很大一個圈子。進門是一片菜地,後邊全是高高低低的亂家。菜地和墳地交界地方,種了一排柏樹,一排榆樹和柳樹。

柏樹不大很高,柳樹榆樹,卻已成林,那榆錢柳絮,在太陽光裏頭,正被風吹得亂飛。北邊牆下,一連有五間黃壁矮屋。中間有一個屋子,掛了一個蘆席簾子,旁邊還有一副半紅半白的春聯,大書“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十個大字。依著楊杏園的意思,便要過去祭墓。黃別山失聲道:“噯呀!我們真是大意了,怎麼一點兒香紙也沒帶呢?”楊杏園道:“香紙沒有也罷。反正我們對著死者磕一個頭就得了,我們不過表示敬意,何必一定要那迷信的東西?”黃別山道:“不是那樣說,要有那清漿一勺,紙錢一束,才像清明的野祭。隨隨便便磕一個頭,我覺得對於今天的來意,不能完全表出。祭墳本就是個迷信事,不用香紙,那就不合了。”楊杏園笑道:“這倒是你說得有理,但是這地方,哪裏去買香紙呢?”黃別山道:“那隻好等他們來了。”那管理員道:“您二位不嫌髒,就請到屋子裏坐著等罷。”楊杏園道:“不必,我們到柳樹底下去坐最好。我們可是口渴的了不得,請你給我們點茶喝。”那管理員道:“有,有。”便叫園丁,搬了一張三條腿長一條腿短的桌子,和兩條搖動不定的板凳,放在柳樹底下。又親自拿了兩隻粗瓷茶杯,一隻瓦瓷壺放在桌上。轉身又忙著張羅開水去了。

楊杏園輕輕的對黃別山道:“像這一員倒是廉介一流,我看天下作官的,是不能比他再苦了。”黃別山道:“這種挖苦的話,留得報上批評總理總長罷,何必對他發這些議論。”楊杏園笑著望樹上一指道:“你看!”黃別山抬頭一看,隻見樹上釘著一塊木牌,又是六言告示。上麵寫道:“照得栽種樹木,所以保護森林。禁止他人攀折,一再告爾園丁。以後格外留神,莫負本員苦心。”楊杏園笑道:“這一位,關起大門來,大做其本員,卻不知道有多少員丁,還要他常常鬧告示。”黃別山笑道:“這和學生會的學生,在會場上自稱本席,都是一樣的意味。”說時,園丁提著一壺開水來泡茶。楊杏園問道:“你們有幾個同事?”那園丁翻著大眼睛,莫名其妙。黃別山道:“他問你有幾個夥伴兒。”那園丁道:“咱們這外麵,還有一大片子地啦,忙的時候可真忙,總要七八個人,才忙的過來。閑的時候,就是我一個人也是白閑著。”楊杏園道:“這倒有意思。”正要慢慢的望下問,忽聽見外麵人聲喧嘩,會館裏的人,已經全來了。一群人的後麵,挑著兩挑子祭品。那管理員左一揖,右一揖,大有應接不暇之勢。這時,那徐二先生等一班人,早忙成一團。

楊杏園要避開他們,便拉著黃別山向墳堆裏走來。隻見那裏西北犄角上,白楊樹底下,火光熊熊,有一個人在那裏鞠躬。楊杏園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同鄉學生,叫吳碧波的。因問他道:“為什麼你一個人在這裏鞠躬?”吳碧波歎了一口氣,指著祭的墳道:“這裏麵死的,是我一個同學。他家裏,隻有一對白發雙親,一個未婚妻,他因不願意和他未婚妻結婚,賭氣跑到北京來讀書。誰知他父親越發氣了,斷絕他的經濟,他沒有法,一麵讀書,一麵賣文為活。隻因用心太過,患了腦充血的病,就於去年冬天死了。他和我是最好的朋友,我可憐他千裏孤魂,今天特地來祭吊一番。”楊杏園道:“一死一生,乃見交情。像你這樣,才算得朋友。”吳碧波道:“這墳都是我收拾的,你看如何?”原來這墳,全用蓬鬆的細草蓋住,很是齊整。墳麵前,有一丈見方的一塊草地,有一株榆葉梅,一棵桃花。墳的左邊,還有一棵白楊樹。墳麵前豎著一塊碑,上書“故詩人張君犀草之墓。”楊杏園道:“布置得好。”吳碧波道:“這兩棵花,是我早幾天新栽的,就算我的清明祭品。”

楊杏園道:“好!這比隻雞鬥酒,慟哭故人之墓,用意還要深一層了。”吳碧波道:“咳!犀草!記得去年今日,我們還同在萬牲園看桃花,不料今年今日,卻是我來祭你的墓。你常告訴我,倘若死了,那現成的挽聯:生為誰忙?學業未成家已破。

死虧君忍,高堂垂老子猶啼。‘隻消把君字改成予字,啼字改成無字,就可自挽,誰知道這話真對了啊!咳!蔓草紊骨,拱木斂魂,人生到此,天道寧論?”說罷,不覺泫然泣下。這時,一陣風起,把那紙錢灰,吹得一丈來高,隻是打胡旋,白楊樹葉子,瑟瑟的響個不了,楊杏園不免一驚。欲知他為什麼著嚇,請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