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班抽大煙的朋友,一樁一件,眼見耳聞,口裏雖說不出來,卻很不以為然。方子建雖有海樣大的量,也捺不住了。立刻便跑到他族兄那裏去,一五一十的說了。
他族兄說:“這事不能全怪三妹,我自有道理。‘就如此如此,對子建說了一遍,於是昨日下午,淩鬆廬就被捕了。”他把這一段話說完了,稀飯也吃完了。楊杏園和何劍塵都歎息一番,認為古人說,“生生世世不願生帝王家”這一句話,大可研究。談談說說不覺已是兩點鍾,大家便各自出了報館回家。何劍塵等楊杏園走到門口的時候,笑道:“我還有一句緊要的話對你說,剛才倒為談天忘了。”楊杏園站住腳,便問什麼事。何劍塵想了一想,說道:“明天再說罷,也不是一兩句可以說完的。”楊杏園沒再問,就走了。
到了次日晚上,他們在編輯部裏見麵以後,何劍塵卻一字不提,隻是低著頭編稿子。楊杏園忍不住問道:“你不是說,有話同我說嗎?”何劍塵道:“你不要問,趕快編稿子,回頭再說。”說畢,對楊杏園使了一個眼色,楊杏園知道這裏麵有用意,也就不再問。一會兒稿子編完,何劍塵道:“天天晚上,這餐照例的稀飯,教人也吃厭了。杏園,我們去吃點東西好不好?”楊杏園道:“這時候哪裏去吃東西呢?”何劍塵道:“有的是。南北口味,廣東消夜,色色俱全,但不知你要吃那一項。”楊杏園笑道:“照你這樣說,除非是那上海馬路化的韓家潭陝西巷。但是漏靜更深,在這些地方走來走去,很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何劍塵道:“我們又不想兩廡的冷肉,哪裏能做到行不由徑的地位上去?走罷。”說著拉了楊杏園就走。他們出了報館,何劍塵的車子在前麵,楊杏園的車子在後麵,兩三個拐彎,已經進了韓家潭。這時,胡同裏的人,三三五五,嘻嘻哈哈的在路上走著,都有說有笑。楊杏園想道:“在這裏走來走去的人,每天晚上,總有許多。要一個一個質問他們這究為何事,這倒是個有趣的問題。人生在世,有許多地方,很可教他自己揭破假麵孔。就像這路上走的人,都不是有一種墜落的表示嗎?”他坐在車子上這樣一想,不知不覺已停在一家門口,抬頭一看,正是鬆竹班。楊杏園還沒說話,何劍塵笑著道:“我帶你來作個前度劉郎,正是你昨晚要說的事。”楊杏園到了這時,知道跑不了,隻得跟著他進去。花君屋子裏,恰好無客,他們一直就到花君屋子裏去坐。
楊杏園總算是來過一次的人,比較也能說兩句話了。這時花君拿一把小牙梳,站在穿衣鏡麵前,梳她的劉海,卻對著鏡子裏的何劍塵,秋波微送,楚黛輕舒,笑了一笑。何劍塵對著鏡子,也隻是一笑。楊杏園看見這種情形,未免欣羨起來,對何劍塵道:“你這真是鏡中比目了,就忘了旁邊還有一個人嗎?”何劍塵說道:“看你這樣子,也是小鬼頭,春心動也。來,老五,你把梨雲請來。”花君道:“你又叫她做什麼,你不怕人家叫你揩油公司的老板。”何劍塵對花君使個眼色,又對著楊杏園撇撇嘴。花君正色道:“那麼,大家都是麵子,勿好拆爛汙個。”何劍塵笑道:“戇得來!你去請來得了,何必多說。”花君笑著去了。楊杏園看見這種情形,也猜透了一半,礙著花君的麵子,又不好說什麼。花君去了,楊杏園才向何劍塵說:“你們鬼鬼祟祟,鬧些什麼?”何劍塵笑道:“我替你作一個月下老人,好不好?”
楊杏園說道:“你不要胡鬧,我是不幹這種事的。”何劍塵板著麵孔說道:“人家來了,你可不能拒絕。寧可你下回不來,不能把花君梨雲開玩笑。”楊杏園隻得笑著說:“你這人真是軟硬都來,教我沒有你的法子。”說時,花君早引著梨雲進來。
梨雲穿了一身淺灰嗶嘰的衣服,前麵頭發都燙著卷起來,穿了一雙緞子的平底鞋子,愈顯出一種淡雅宜人的樣子。梨雲進來先叫了一聲何老爺,回頭又對著楊杏園叫了一聲楊老爺。何劍塵拍著手對楊杏園道:“好哇!你們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用不著我介紹了。”楊杏園道:“我們原來並不認識,你不要胡說。”何劍塵道:“那末,怎樣梨雲知道你姓楊?”梨雲笑道:“前兩天,你不是和楊老爺來過的麼,所以我認得。”何劍塵道:“就照你這樣說,你也是有心人啊。好了,現在我索性介紹楊老爺招呼你。”梨雲笑道:“謝謝你!阿好?”說到這裏,梨雲的娘姨阿毛,加送兩碟瓜子水果過來,算是妓女已經受客人相識的一種表示。楊杏園糊裏糊塗的,自然沒有話說,就從此作了批把門巷的一個遊客。自這天起,楊杏園常常邀著朋友到鬆竹班來,有時沒有相當的朋友,他一人來過一兩次。因為要是不去,好像這天就有一件事沒有辦似的。
有一天下午,他赴友的約會,在杏花樓晚餐。飯畢之後,還隻有六點多鍾,心想:“這時候就到報館去未免太早,到哪裏去混一下子才好。”心裏想著,就走出門來,要上車的時候,未免躊躇不定。偏是這車夫知趣,一直就拉到鬆竹班門口。
楊杏園想道:“了不得!我每天一次鬆竹班,竟成了慣例,連車夫都知道了。”但是他心裏雖然猶豫,腳步早已進去,走到那過廳裏,看見一個長漢子,操著一口福建官話,在那裏打電話。彼此打了一個照麵,仿佛好像認得,但是也沒有招呼。梨雲看見楊杏園,早接了出來,說:“今天怎麼來得這樣早?”楊杏園說道:“早到早了一樁公事,省到夜深再來,那不好嗎?”梨雲笑道:“你早來了很好,我有一樁事求求你。”楊杏園一想,“來了,這隻怕是要開始做花頭了。”因問梨雲什麼事。梨雲笑道:“這事在你是容易極了。”說著在玻璃櫥內去拿出一本書來。楊杏園一看,卻原來是一本平民幹字課,問道:“你拿出這個作什麼?”梨雲笑道:“我看見姊妹淘裏,認得字的,又看書,又看報,又能自家寫信,我是羨慕得很。
不過這讀書,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時常想著,這樁事我隻好望來生罷了。我昨天到大森裏去,看我一個阿姐,她本來不識字的,誰知一個多月沒有見麵,她就能記帳了。我問她怎樣會識字的,她說,有一個大學堂裏的教員,和她很要好,勸她讀書。頭裏她也說,這不是容易事。那教員又說,隻要她肯讀書,包她三個月會寫信,也不問阿姐肯不肯,就和她把書呀,筆呀,墨盒呀,買了一大堆來,她一想人家是好意,總不好意思不理會,就學著讀書白相白相。那位教員,看見她肯讀書,高興的了不得,每天下了課,四點鍾,就到她那裏去教書,一次還貼掉兩塊錢盤子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