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都是肉作的,我阿姐看見人家這樣熱心,不用心讀書,也對不起他,隻好真個讀起書來,還預備著一些點心給他教員吃。誰知那教員,索性板起麵孔來做先生了,要我阿姐每天讀多少書,寫多少字。我阿姐是最好白相的人,現在被那教員教得改過一個人了。她見著我,就勸我讀書,這本書就是她送的。謝謝你,你也一天來教我一回,若是比這早一點來,這裏是很清爽的。”楊杏園笑道:“差事倒是一個好差事,不過我那些朋友,因為我天天來,早造了許多謠言,如今索性教起書來,那不是給人家笑話嗎?”梨雲冷笑一聲,說道:“我知道你不肯,不過白說一聲。但是人家怎麼天天去教書的呢?他就不怕給人家笑話嗎!”楊杏園道:“人家教書有好處。我呢?”梨雲臉一紅,把鞋子輕輕的踢著楊杏園的腳,低低的笑著說道:“你又是瞎說。”他們正在這裏軟語纏綿,隻聽見花啦啦一陣響,好像打翻了許多東西。接上又是一陣叫罵的聲浪,院子裏外就鬧成一片。梨雲臉都嚇變了色,兩隻手緊緊的握著楊杏園的手,把她一句蘇白急出來了,隻是說“駭得來”。楊杏園生怕出了什麼緣故,也是呆呆的望著。卻是阿毛進來說:“不要緊,客人鬧房間,一會子就好了。
楊老爺何不出去看看,倒是一出好戲。”楊杏園聽了這話,當真站在院子裏看。隻見對麵房間裏,門簾子也撕下了,窗戶也打掉了,有三四個穿軍衣的馬弁,正把剛才看見的那個福建人,按在地下,要撕他的下衣。這旁邊站了一個二十多歲的華服少年,臉子倒生的白淨,他操著一口天津話,在那裏亂罵,說道:“好兔崽子!我把你這死三八羔子當個人,你反割起九爺的靴腰子來。你也不給我打聽打聽,九爺是誰?可是你好欺負的!我不給你家夥瞧,你也不知道九爺的利害。”說著,就對班子裏的人說:“我收拾了他,再來收拾你們這班龜爪子。你先去給我買一筒蠟來,我要給這兔崽子嚐嚐洋蠟的味。”這時,這個福建人,被三四個馬弁按在地下,又哭又喊。聽見說要給他洋蠟嚐嚐,心想無論是否打口裏吃下去,總有點不好。這一急非同小可,不由得拚命的叫起救命來。正在這難解難分之際,外麵跑進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來,這人穿一身不中不西的衣服,滿頭的頭發燙著刺猥似的,毛蓬蓬的一團。她聽見那福建人叫救命的聲音,不由分說,走上前來,就將那華服少年抓住,說:“我也不要命了,和你拚了罷。”這華服少年,雖然是個男子,身子本來淘得虛了,加上這個婦人,又是拚了命的,如何吃得住,一個不提防,被那婦人推在地下。那婦人趁勢想過去將少年按住,那少年來一個鯉魚跌子勢,抓著婦人的衣服一跳,跳起半截身子。但是婦人兩隻手,已按在少年的肩膀上,往前一推,兩個人又糾住一團。那幾個馬弁,隻得放了那福建人,前來解圍。那福建人又過來和那個人助陣。這六七個人,走馬燈似的,在滿屋子裏打得落花流水。這班子裏的龜奴鴇母,哪裏敢過來勸。約莫有十分鍾的工夫,一陣皮鞋響,有七八個護兵,和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搶了進來。那漢子喝護兵,把打架的人勸開,對著那少年喝道:“好東西!你又在這兒闖禍。”就將那少年痛罵了一頓。這時那婦人披了頭發,坐在地上,帶哭帶罵,隻是說:“臉也丟盡了,命也不要了,要和他鬧到老帥那裏去,拚他一拚的。”那福建人坐在一張沙發上,喘息著一團,對那婦人道:“不要緊,現在八爺來了,我們夫婦專請八爺發落。”便對那漢子道:“我對你們令弟,沒有什麼錯處。他今天在這種地方,這樣羞辱我們,叫我們怎樣混?“說著嗚嗚的哭了起來。
那漢子道:“你別哭,都是咱們老九不好。咱們是好朋友,決不能夠叫你吃虧。我設法子替你找個缺,情虧理補就得了。”那福建人聽了,給他找個缺,心裏一喜,和那漢子請了一個安。揩著眼淚笑道:“那末,要請八爺快點發表才好啊。”楊杏園看見這個情形,料著沒有事了,仍就回到梨雲屋子裏去,因問阿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阿毛道:“這也是玉鳳不好。那個年紀輕的,人家都叫他秦九爺,是秦八爺的兄弟。他在玉鳳身上實在是花錢不少。”楊杏園道:“哪個八爺?”阿毛道:“就是你們常說的秦彥禮。”楊杏園道:“啊,這九爺是他的令弟。今天怎樣打起來了?”阿毛道:“那個長子福建人程武貴,他原是個老邊務,從前總是他陪著九爺來。近來幾天,這福建人忽然和玉鳳發生關係起來,就不和秦九在一處走了。偏是事要發作,今天程武貴來的時候,小秦打電話到他家裏去找他,他太太親自接的電話,說是這裏來了。小秦就打電話與玉鳳說話。玉鳳要是說在這裏,以他老邊務的資格而論,一個人來走走,也不算什麼,她又偏說不在這裏。誰知這小秦放心不下,過了一會,他又叫馬弁假托旁人的名字,打了電話來問。恰好是程武貴親自接的電話。小秦看見這個情形,以為玉鳳和福建人勾通了,把他當免桶。年紀輕的人,這一股子酸勁,怎樣捺得住,所以他就跑著來打架了。那個婦人就是程武貴的太太,說是她還有外號,叫什麼‘一塊錢’。後來帶許多護兵來的那是九爺的哥哥,天字第一號的紅人秦八爺。”楊杏園道:“他怎樣知道這裏打架?”阿毛道:“也都是班子裏私自打電話找來的救兵。要不是他們來得快,這福建人還有得吃苦呢!”楊杏園道:“我說這福建人好像見過哩,原來是他啊。這一出戲,叫我倒足足看了一個鍾頭。時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梨雲聽見說他要走,便在衣架上,硬把楊杏園的帽子搶在手裏,背著手拿在身子後頭,笑著說道:“你辦的差事,第一天就要請假!”楊杏園操著那半生半熟的蘇白說道:“慢慢交喲!”再要說第二句,已經說不上來。梨雲笑道:“你這個蘇州話,謝謝罷。我看見許多北邊人,沒有遊到三天胡同,就要說蘇州話,僵著一塊舌頭,說得人怪肉麻的。你何必也學這個怪樣子。”楊杏園笑道:“那末,以後免除了罷。可是我辦事的時候到了,我要走,望你準我請一天假。”梨雲拉著楊杏園的手道:“我今天許你走,你明天可不許失信。”楊杏園連答應幾個“是”,便伸手去接帽子。梨雲道:“你別忙,我替你戴,你且坐下來。”楊杏園隻得坐下,梨雲便緊緊的靠著楊杏園站著,取下頭上的小牙梳,和楊杏園理頭上的分發。楊杏園的鼻尖,正擦著梨雲胸麵前的衣服,隻覺得柔情蕩魄,暗香襲人,未免心涉遐思。
梨雲把他的頭發理好,他還是呆呆的坐著。梨雲笑道:“你在想什麼?早就急著要走,這會子又不忙了。”楊杏園省悟過來,不覺一笑,便四處找帽子。梨雲問找什麼,他說找帽子。梨雲對他的娘姨笑道:“你看,這人難道瘋了,頭上戴著帽子,倒四處去找。”楊杏園一摸,可不是帽子在頭上嗎?不覺哈哈大笑,也沒有工夫再去和梨雲糾纏,匆匆的就到報館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