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的地方,正是憲兵駐紮的所在,有一兩個憲兵,對他望了一望。他心想:“不好,他們不要疑心我吧?”便站起來,裝著看牆上掛的相片,搭訕著走了。但是他等候陳女士,卻是至誠,決不肯輕易自誤的。所以他走不了幾步,仍舊走了回來。
約摸等了三十分鍾,好容易陳女士來了。陸無涯看見,早是笑容滿麵,對她鞠了一躬,便對她道:“這裏人雜得很,倒是電影場裏清靜一點,我們到那裏去坐罷。”
陳國英微微向他笑道:“隨便。”陸無涯看見她這一笑,真如醍醐灌頂,說不出來的這一種愉快。便引著陳國英到電影場來,揀了一張桌子,請陳國英坐下,自己也脫下大衣,坐在一邊。茶房泡上茶來,陸無涯拿了一隻杯子,先用手絹擦了一擦,然後斟了一杯茶,放在陳國英麵前,臉含著笑道:“這遠的道,要密斯陳走了來,我很不過意。”陳國英道:“我本來要謝謝陸先生的,先生這樣說,反叫我過意不去了。”陸無涯笑道:“你太客氣了!我還有一句話,你一聲一聲的叫我做先生,我實在不安。我們在課堂上,是教員學生,下了堂就都是朋友。況區我除了懂得幾句英文,哪一樣比得上陳女士,我想和你交朋友,還怕你不肯呢,哪裏敢以先生自居哩。”說到這裏,陳國英斟了一懷茶,放在陸無涯麵前,陸無涯趕緊站起來接著,就他接茶的時候,看見陳國英那隻又白又嫩的手,受了凍,微微的帶一點紅色,真是像新詩人拿來就用的一句話,“如玫瑰般的嬌豔。”加上陳國英臉上手上擦的雪花膏香,微微的透肌而出,叫這個逼近芳澤的陸無涯,怎樣不神魂顛倒?在陸無涯一方,恨不得在此刻,把愛陳國英的話,從肺腑裏都倒將出來,並且陳國英能同他今夜正式訂婚,尤其是好。但是“我愛你”這一句話,怎樣說得出口呢?又想說,又不能說,隻好找些閑話來敷衍了。在陳國英一方,對於陸無涯這樣的勾引她,本來很不高興,但是一見麵,又不願給人家下不去,也隻好隨著敷衍了。他們坐在一處,閑談許久,還是沒有提到正文。而且電影場這個地方,耳目眾多,也不好怎樣談愛情。陸無涯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對陳國英道:“密斯陳來得早,大概還沒有吃晚飯吧。這裏觀英的大菜還不錯,我們去吃點東西好不好?”陳國英道:“不必,我已經吃過晚飯了。”陸無涯笑道:“你吃過,我還沒有吃過,我是要去吃的。那末,我順便請密斯陳坐坐,也不要緊啊!”他這樣一說,倒弄得陳國英沒有話說了,隻得隨他到番菜館裏來。這遊藝園的茶房,都是乖巧不過的,看見一男一女進來,早把一個小單間的簾子卷起,讓他們進去。這時,自然陸無涯坐了主席,把菜排子一看,便遞給陳國英,問她要掉什麼不要。陳國英道:“這個爛水鴨,掉個火腿雞蛋罷,先生看好不好?”陸無涯道:“好極好極,密斯陳的脾氣,竟和我一樣。大菜裏麵,這些什麼雞,什麼鴨,我總覺得切它不動,反而弄得刀叉盤子亂響,要是遇著什麼大宴會,那是真叫人不好意思的呢。”這時陸無涯的話匣子開了,說是歐洲的宴會怎樣,日本的宴會怎樣。又說歐美男女社交公開,宴會多係女子作主體,中國恰成一個反比例。由男女社交公開談到兩性戀愛,說是戀愛分兩種:一種是形式上的戀愛,一種是精神上的戀愛,而精神上的戀愛,又有一致的,或片麵的。說到這裏,把眼睛望著陳國英,歎了一口氣道:“像我現在的情形,就是片麵的……”陳國英不等他這句話說完,臉上早是一紅,便低著頭,隻把刀叉去分盤子裏的燒牛肉。陸無涯轉過臉,又笑嘻嘻的道:“密斯陳,我聽見說,同班的學生吳國良是你的同鄉,這話對嗎?”陳國英道:“不錯,是同鄉,但是同班裏的同鄉,也很多啊。”陸無涯道:“但是我聽見說,他和你,還有其他的關係呢。”陳國英把嘴一撇道:“這都是同學造的謠言,像他那樣的學問,我是不放在眼睛裏的。”
陸無涯道:“那麼,就照密斯陳的眼光而論,同班裏的學生,你對哪個表示讚同呢?”
陳國英微微一笑道:“我既然考了第一,他們都未必好似我,我對誰也不欽佩!”
陸無涯斜乜著眼笑道:“好高的眼光!我又要進一步問你了。學生裏麵,都不如你,那麼,教員裏麵,你也一個都看不起嗎?”陳國英聽了這話,一時倒不好答複,便在鈕扣上,取下一條手絹,捂著嘴笑。陸無涯道:“你說呀!難道你默認了都好嗎?”
陳國英把眼睛望著桌子上的花瓶,低低的說道:“也有我看得起的,也有我看不起的。”陸無涯道:“不用說,像我這樣的人,一定是看不起的一流了。”陳國英笑道:“陸先生正是把話來倒說,要是連你也看不起,平等大學。那就沒有好教員了。”
陸無涯眯著眼睛笑道:“這話真的嗎?”陳國英道:“真的。”陸無涯道:“蒙你抬愛,算看得起我,那末,你猜我最欽佩的是誰呢?”陳國英一麵抿著嘴笑,一麵搖搖頭。陸無涯道:“你是個絕頂的聰明人,不要裝呆,你總應該知道的。”陳國英道:“這話奇了,你心裏的事,我怎麼猜得著呢?”陸無涯道:“你就隨便說一個,看對不對。”陳國英道:“應該是俄國的列寧吧?”無涯道:“啊喲!太遠!
太遠!”陳國英道:“那麼當是孫中山,或者是……”陸無涯道:“還是太遠。我老實告訴你,這個人就在平等大學裏,而且還是女性。這算說穿了,你應該知道吧?”
陳國英道:“難道我們女同學裏麵,還有你欽佩的嗎?是密斯劉呢?還是密斯王呢?”
陸無涯把刀輕輕的敲著盤子道:“你這個人,真會作曲筆文章,我想把大觀園伶牙俐齒的林妹妹請來,或者和你可以比一比,到底是誰會說話?像我們這一張笨嘴,隻好宣告失敗了。”陳國英道:“你把這個難題,教我猜,還說我會作曲筆,這不是冤枉嗎?”陸無涯道:“你真猜不著嗎?我就告訴你吧,我最欽佩的這個人,她的姓是東南西北的東字,加上一個耳朵旁,說得這樣清楚,你當然明白了吧?”陳國英笑道:“難道說,先生還欽佩的是我嗎?這就奇了,我這個人,哪樣可教人家欽佩呢?”陸無涯道:“這是你太客氣了。你的學問性情,在同學裏,已經是不可多得,加上你……”陸無涯說到這裏覺得太唐突了,便改口道:“你又比一切人用功,旁人我不曉得,就我個人而論,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密斯陳,我要說句魯莽的話了,將來也不知哪個有福的,得著你作內助哩。”陳國英聽了這句話,臉上不免一紅。陸無涯道:“我這是真話,並不是和你開玩笑。我卻有點非分的希望,很想和密斯陳作一個討論學問的朋友,常常找個地方談談,不知道密斯陳賞光不賞光?”
陳國英先聽他說有點非分的希望,心裏不免一跳,後來聽見他說,不過要常在一處談談,卻又是沒有料到的事。心裏明明知道一男一女常在一處,不能沒有下文,是不可答應的。況且今天到遊藝園來的本意,原是想把兩個人的交涉解決,從此擺脫關係。照他這樣說,不但不能脫離關係,反多一層接近的機會了。但是人家說得冠冕堂皇,也沒有什麼理由,好拒絕人家呀。隻得說道:“那是很好的事,很希望陸先生能常常指教我,討論兩個字,我還不配說呢!”陸無涯道:“這些客氣話,我都不必說,密斯陳答應了我這個要求,我是快活得很。那麼,我們要不要訂一個時間呢?”陳國英想道:“好啊,又進了一步了。”便說道:“那倒不必,我隨時可以到陸先生那裏去請教。”陸無涯想了一想,說道:“也好。”說著話,茶房已經是端上咖啡來了,陸無涯便拿錢會了賬。陳國英道:“我本來要謝謝先生,反而叫陸先生請了我,這話怎麼說?”陸無涯道:“不成問題,不成問題,我們既然是至好,還拘形式嗎?”說著便在大衣袋裏麵把一瓶香水,和一塊紅綢手絹拿了出來,笑嘻嘻的遞給陳國英道:“這東西,不過聊表寸心,作一個紀念,密斯陳可不要嫌少?”陳國英又沒有料到他有這一著。受下呢,這個東西,送得太尷尬;不受呢,又給人家下不去。隻得說“多謝多謝”,倒說不出別的什麼來。陸無涯道:“我剛才不是說過嗎?我們是不拘形式的呀!”便把東西望陳國英身上亂塞,一定要她收下。她沒有法子再推卻,隻得收了。陸無涯道:“今天晚上,月色很好,不大很冷,我們在場地上踏踏月,好不好?”陳國英道:“可以的。”陸無涯聽了這話,便在衣架上,將陳國英的大紅毛繩圍巾,取在手裏。這時茶房正送過手巾來,陳國英當著人家的麵,又不好攔住他,隻得罷了。陸無涯卻親親熱熱的替她把圍巾圍上,然後自己穿上大衣,帶著陳國英到外麵場地上來。
這時,一輪寒月,照著滿地雪白,由這邊朝東南望去,看見先農壇裏麵,一片曠野,零零落落的黑影,一堆一堆的排著,都是老柏樹。那座鍾樓,在這荒涼的月地上,巍然高挺,很有畫意。陸無涯道:“密斯陳,你看這月色多好啊!在北京這個地方,一個冬天,像這樣的良夜,可沒有幾回呢。”說著話,兩個人並排走著,已經走到荷花池的那邊,隻有些枯樹遠遠近近在月亮底下,杈杈椏椏的立著,一個人影子也沒有。路旁草亭子裏的玻璃燈,掛在亭子柱上,一搖一蕩,發出些似黃不白的亮光,照得亭子裏,暗一陣,亮一陣。陸無涯指著老戲場那邊道:“你看!那裏電光燦爛,鑼鼓喧天,卻越顯得這裏冷靜的了。我想遊藝園裏的遊人,能拋了那種熱鬧,來領略這種冷靜,也不過你我。你看對不對?”這時,陳國英坐在路旁一張露椅上,陸無涯也不知不覺的坐下來。陸無涯又道:“我和你,有許多性情相同的地方,奇怪不奇怪?而且我們今晚坐在這裏談天,更是沒有想到的事情。人說有緣,我們也總算得有緣了。”陳國英聽了這話,並不做聲,陸無涯笑道:“和美人在月下談天,是人間第一種豔福,今天密斯陳能和我在一處談天,我不知幾生修到,我希望可一而可再才好。”陳國英聽了這話還是不做聲,扭轉身去,低著頭弄圍巾上的穗子。陸無涯道:“你們穿這個短袖子的衣服,露出白的手來,好看是好看,就是冷得有一點難受哩!”說著,便伸手過去,握著陳國英的手道:“可不是冰冷的嗎?”陳國英把手一縮,把陸無涯的手一推道:“不要胡鬧。”陸無涯笑道:“這就算胡鬧嗎?還有比這更胡鬧的呢。‘脫著話,又伸手把陳國英的手,緊緊的握著,隻是格格的笑。陳國英一點兒也不推動,她索性扭轉身子來,朝著陸無涯道:“你為什麼忽然不老實起來?那末,我以後不敢和你交朋友了。”陳國英嘴裏雖然還強硬,可是心裏亂的了不得,臉上熱得像火燒一樣。陸無涯道:“我老實告訴你罷。”正要往下說,遠遠的一個黑影子一閃,慢慢的就走了過來。聽見他走的腳步聲,得得的響,好像他穿的是皮鞋,不用說,這是那最愛多事的警察。陳國英機伶不過,早離開陸無涯,坐在椅子的那一頭。那警察一步一步的走過來,對他們看了一看,沒有說什麼,也就走了。陸無涯倒嚇了一跳,其實這樣的事,遊藝園裏麵哪天不有十幾起。尤其是夏天,滿花園的露椅上觸目皆是,警察精神有限,也管不了許多咧。陳國英和陸無涯,在遊藝園裏麵,又犯了幾個圈子,各處的玩藝兒,都已散場,已經十二點以外了。陸無涯道:“糟了,我隻管和你說話,卻沒有留心時候。
密斯陳回到寄宿舍裏去,裏麵還能開門嗎?”陳國英道:“寄宿舍裏哪裏得進去,我隻有到姑母家裏去寄宿了。”陸無涯笑道:“半夜三更,到親戚家裏做客,也不像樣吧?”陳國英道:“沒有法子啊!”陸無涯道:“不要緊,不要緊,我們回到東城去再說。“兩個人就雇了車子,同路回到東城去了。他們回東城之後,一宿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