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緣分湊巧,陸無涯正在家裏,他一見陳國英來了,也喜歡得心裏亂跳,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不由得說道:“哎呀!密斯陳來了。”陳國英倒是總有點臉嫩,紅著兩個腮,行了半個鞠躬禮,輕輕的叫了一聲先生。陸無涯笑嘻嘻的道:“請坐!你是一個用功的人,怎樣有工夫到我這裏來呢?”陳國英道:“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不過來問問,我這回卷子考得怎麼樣。”陸無涯聽了這話,早明白了她的來意,鄭重的答道:“論起密斯陳的卷子,也沒有什麼大錯,不過同班裏麵,比你作得好些的很多。”陳國英聽了這話,不免露出失意的樣子,因問道:“不知道哪幾處答錯了,陸先生能告訴我嗎?”陸無涯笑著說道:“照規矩論起來,在成績沒有發表以前,我不能把這句話告訴你的。好在我們不是外人,告訴你也不要緊。”
說著,就在書架上,把陳國英的那本卷子揀出來,因指給她看道:哪處文法不對,哪處翻譯錯了。陳國英一看打的分數,卻隻有五十分,心裏十分不快,以為這個第一是完全絕望了。這時,陸無涯又揀了幾本頂好的卷子給她看,說要這樣做才對。
陳國英聽了這話,隻是歎惜。說道:“這些答案,我都懂的,怎麼考的時候,就全忘了呢?”說著,靠在桌子邊,一隻手扶著桌子,一隻手翻放在桌上的一本書頁,隻是發愣。陸無涯笑道:“卷子已經錯了,你發愁也是無益啊。”陳國英道:“不瞞先生說,我這回門門功課,都在九十分以上,滿想考個第一。現在這英文考得不好,第一就無望了。”陸無涯道:“那末,密斯陳要不要想補救的法子呢?”陳國英一聽這話,知道他言出有因,說道:“能想出補救法子,那是很好,但是哪裏有補救的法子呢?”陸無涯微微一笑,說道:“法子是有,不過我為了你,要對不起全班的學生,良心上很覺說不過去。”陳國英道:“照先生這樣說,一定是有法子的了,就請先生說出來罷。倘若對於同學沒有什麼妨礙,先生也是落得作個人情。”
陸無涯又在許多卷子底下,抽出兩本白卷子來,遞給陳國英道:“這是剩下來的卷子,若是填上密斯陳的名字,把原卷子的錯處都改正過來,重新謄在這上麵,那不是頂好的一本卷子,可得一百分嗎?”陳國英道:“那麼,謝謝陸先生,就讓我拿去謄過罷。”陸無涯笑道:“可是可以,這與我們兩個人的名譽,都有關係,要保守極端秘密的。”陳國英微笑道:“那自然。”陸無涯道:“這樁事,我良心上受了很大的犧牲,你把什麼來謝我呢?”陳國英紅著臉道:“我有什麼東西可謝呢,我打一雙毛繩鞋子送先生罷。”陸無涯搖頭道:“不要。”陳國英道:“那末,請先生到真光看電影罷?”陸無涯依舊搖頭道:“不去,不去。”陳國英道:“這樣不好,那樣不好,我們這窮學生就謝不起你了。”陸無涯笑道:“日子長哩,我們都沒有那樣急,緩緩再說罷。”說到這裏,故意的沉重說道:“這個卷子,可不便帶到寄宿舍裏去寫,一等人家知道,傳揚出去,我是不要緊,拚了不當平等大學的教員,你這個犧牲就大了。我們就跳到黃河裏去也洗不清啦!”陳國英聽見他夾七夾人說上了一陣,心裏怎樣不明白,卻又不好意思駁他的話。便道:“依先生的意見,怎麼樣辦呢?”陸無涯笑眯眯的道:“依我說,你那個原卷,完全不要,我馬上和你重新做一篇,你就在我這裏謄好。你交給我,當麵給你打上一百分,又快又秘密。你說好不好?”陳國英聽了這話,很為躊躇,不好答應。一來恐怕在這裏久了,碰著人,怪不好意思。二來一男一女,藏在一個屋子裏,辦秘密交涉,到底有點不方便,很不願意。但是照表麵說來,人家是一番好意,又不好拒絕,倒覺得很為難。陸無涯早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不要緊,這時候,我這裏沒有人來。你要不放心,我可以招呼這裏的夥計,有客來了,說我不在家。把他擋了回去,那就完了。”說著就喊了一個夥計進來,把這話交代他。夥計望了一望陳國英,答應著去了。這時,陸無涯把房門一關,笑嘻嘻的對陳國英道:“你等著我要好好的和你打一槍(口虐)。”這時的陳國英,隻好由陸無涯擺布,就照他的計劃,如法炮製。
等到把卷子謄好,冬日天短,早是燈火滿街了。依著陸無涯,還要留陳國英晚飯,陳國英道:“天已不早,揀日再來罷。”陸無涯笑道:“你這揀日再來一句話,還是口頭語,還是真話?要是真話,我才讓你走。”陳國英隻得說道:“實在是真話。”
陸無涯聽了這話,也不能再逼,隻得叫夥計替她雇了車子,送她回去。臨走的時候,陳國英紅著臉輕輕的對陸無涯道:“今天的事情,先生要保守秘密的。就是我到先生這裏來的這句話,也不能告訴人的。”陸無涯笑道:“這是自然的道理,請你放心得了。”陳國英這才放心回去,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陳國英滿想這個問題過去了,誰知不到上午十二點鍾,陸無涯就來了一封快信,拆開一看,不說字多少,數一數,有十二張八行。劈頭劈腦一句,就是國英學姊愛鑒。陳國英看了這封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裏就像小鹿撞鍾一樣。心想,“這些男子,真惹不得,給他一點顏色,他就要存非分之想。他這封信有千言萬語,歸總一句話,是要我陪他到公園裏去。照理說,他幫了我這一個大忙,我不能拒絕他,但是仿佛聽見人說,若是一男一女交朋友,到了同逛公園的程度,那是很有問題的。難道他也想把這個手段對付我嗎?倘若到了那時候,他真向我開口,我又怎樣答複他呢?”陳國英這樣一想,倒弄得沒有了主意,翻來覆去,把十二張八行,看了好幾遍,心裏還是跳個不了。心想這一封信,要是被同學看見了,那還了得!想了一想,本打算把它燒了,卻又轉回來一個念頭,這也是平生一樁奇遇,何不留著做個紀念。便把十二張信紙和一個信封,在一處疊了,放在床上枕頭邊,墊褥子底下。一個人坐著發了一會呆,好像有個什麼問題,沒有解決似的。心慌意亂,連午飯也吃不下去。她在這邊芳心撩亂,那邊的陸無涯,更是不堪言狀。
他自從信發出去了,也不知是禍是福,像熱石上的螞蟻一般,在家裏老是起坐不安。
心想:“我這封信,寫得也婉轉,並沒有什麼唐突的地方,像她昨日對於我的態度,當然不會拒絕的。但是有一層,我是約她在遊藝園裏踏月,這踏月的程度,似乎還沒有到,她未必肯去吧?況且我信上,友愛的字樣,好像寫的不少,這不太露骨了嗎?倘若她一翻臉,把信送到報上去公布起來,那我還能在北京混飯吃嗎?”越想越覺得這封信寫得太魯莽了,隻埋怨自己性急,便橫睡在床上,把信的詞句,從頭到尾,默想一遍。“還好,大概的意思,都還記得,覺得有幾句話,很能動人,她未必至於翻臉。又想起她昨日臨走的時候,低著頭,紅著臉說話,叫我保守秘密。
那種神情,過後思想,好像吃橄欖,真是十分有味,她也未免有情吧?”想到這裏,不由得跳了起來。這一跳不打緊,隻聽見噗咚咚一聲,好像房子倒了一般,嚇了他一身的冷汗,原來是他在床上跳下來,用勁過猛,把床上的藤繃子,搖動得坍下來了。出其不意,所以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也不免好笑。就叫夥計進來,把床鋪理好。順便吩咐夥計,說是外麵要來了我的信,你招呼賬房先生,趕緊送進來,不要擱在外邊。夥計答應了幾個”是“。陸無涯又問道:“怎麼這時候,還不開飯?”
夥計道:“剛才我不是請陸先生吃飯,您說不吃嗎?”陸無涯道:“你來請過我嗎?”
夥計道:“唉!怎麼這一刻兒工夫的事情,就會忘了。我來請您的時候,您躺在床上。我說陸先生請吃飯,您把頭搖著說,不吃了。”陸無涯想了一想,好像也是有的,笑著說道:“我倒忘了,你去罷!”夥計笑著去了。陸無涯覺得心亂的很,便在書架上,隨手抽了一本書,坐在桌子邊來看,誰知看了半天,還是模模糊糊的,明明是看的第一行,卻接上第二行去了。他隨手在桌上一摸,摸著一把茶壺,眼睛望著書出了神,也沒有理會,隻抓著茶壺,就壺嘴於喝茶,卻是越喝越沒有,隻覺得衫袖裏麵,一陣滾熱。睜眼一看,原來茶壺嘴高高的望上翹起,自己喝的是茶壺把,茶從壺蓋上流出來,由他的大衫袖裏,直奔脅窩。陸無涯想道:“這是怎樣一回事,今天我老是這樣神魂顛倒的,再要這樣過三天,我是非死不可了。”想了一想,跌著腳道:“管他呢,我再寫封信去,催她一下子。就是弄僵了,我拚了犧牲名譽,當一個誘惑的罪名罷了,還有什麼大不了呢?”想畢,便又提起筆來,寫了一封信,末了,卻用英文簽著名,是“你誠實的朋友某某。”這在他意思,是先把先生的名份犧牲了,好來談愛情。信寫畢,找了一個粉紅色的信套封了,上麵寫著“即送平等大學女生寄宿舍,陳國英女士台啟。”左邊上麵寫了四個字“敬候回示”,在這四個字底下,加了一個感歎式加重語氣的標點,每個字旁邊,又畫上一個三層的墨圈,底下未署名,隻寫“要言內洋”四個字。信已寫好,便叫一個夥計進來,給他三吊錢坐車,叫他送去,並且要帶回信回來。
夥計拿了信,便送到寄宿舍裏來。這時,陳國英正好沒有出去,拿著一本新式標點的《紅樓夢》,在那裏解悶呢。她接了這封信,倒愣了半天,沒有法子擺布,心想“要老是不理他,他卻老寫信來,倘若給同學們知道,那真是一樁笑話。幹不該,萬不該,不該想這個第一,和他辦了那一件秘密的交涉,鬧得受了他的挾製,不敢聲張。要不然,我卻把這兩封信,送給校長看,教他吃不了,兜著走呢。現在是沒有法子,隻有當麵去交涉,叫他不要寫信來。他既要我到遊藝園去,我就索性依允他,解決這個問題。到了那時,看他怎樣?反正我自己主意拿得定,也不怕他什麼手段的。”想罷,便在鈕扣邊,取下自來水筆,就拿桌子上的英文紙,寫了一封回信。她這封信,正和陸無涯的來信,成了一個反比例。內容極其簡單,隻說今晚六點鍾,在遊藝園電影場候駕。夥計將這封信拿回,陸無涯已經等得二十四分不耐煩,心想,“這個公寓裏的夥計,實在可惡,我要是做了警察當局,對這班東西,必要從嚴處分他一下,至少也要送他到教養局,關他個周年半載。”等到夥計進來,一眼看見他手上拿著一封信,不由得心花怒放,那顆心幾乎從口裏跳將出來。這時也不要送夥計到教養局去了,自己便迎了上去,接過那封信來。拆開一看,這陣歡喜,那是不必說。一看手表,已經三點鍾了,便打開箱子,把藏著的十塊錢拿出來。
這十塊錢,原是他一點孝心,想留著買一點洋參寄給他母親的。因為事耽擱了,洋參沒有買,不料倒留著為今晚招待情人之用,真是天從人願。又在箱子裏,取出幹淨的一套小衣,忙著換了,把皮袍子和帽子,都是重新刷刷。忙了一二十分鍾,事情完畢,對著鏡子一照,自己看看自己,也覺的精神煥發,隻是嘴上的胡茬子,密密的長上一層,很覺討厭。心想,“我也該理發了,現在還隻三點多鍾,不如先到香廠去洗個澡,帶著理發,然後到遊藝園去,正是六點鍾,豈不甚好。”主意想畢,便雇了車子往香廠來。誰知他雇車子的時候,貪圖一個快,一說價錢,就往上一坐。
這個車夫,正是一個八旗子弟,大概也有四五品的階級,他拉起車來,還忘不了公子哥兒的氣派,走起路來,一是一,二是二,大開其四方步。陸無涯踢著車子道:“他也趕快一點呀!”車夫聽了這話,躬起腰來,拉著車把,把腦袋衝也衝的,跑不到二三十步,又數著腳步走了。陸無涯罵道:“渾蛋!像你這樣子拉車,什麼時候把我拉到香廠?”那車夫聽了,索性把車把放下來,在腰裏掏出一塊破布,隻揩他頭上那油漿也似的汗。氣籲籲的說道:“先生!我快不了,反正把你拉到得了。”
陸無涯一看這車夫,臉上長的雞皮鶴皺,嘴上的胡子和鼻涕粘成一把,已是衰朽不堪。他今天受了愛情的衝動,大發慈悲,給了他一吊錢,不要他拉了。另外雇了一輛車向香廠清華園而來。
他洗了澡,刮了臉,已經五點多鍾。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一樁事,便在洋貨鋪裏,買了一條水紅色的綢手絹,一瓶檀香水,包好了,放在大衣袋裏,這才到遊藝園來。他怕陳國英先到了,老戲場,新戲場,雜耍場,影戲場,統統找了一遍,都還沒有。他雖然沒找著陳女士,卻體貼入微,怕女士找他不到,便走到收票進門的總口上,找個椅子坐了等著。那些來來往往的人,他一個也不放鬆,都要看他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