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1 / 3)

第四回 卻說吳碧波聽有人喊了一聲,回頭一看,原來是湖南人席後顏,便和他點了一個頭。那席後顏對楊杏園打量一番,便問吳碧波道:“這位好像會過。”吳碧波道:“是我同鄉楊杏園。”席後顏道:“久仰!久仰!”便在身上拿出一張名片來,遞給楊杏園。楊杏園先看他這人約有四十歲的年紀,穿一件竹布長衫,藍色變白,白色變灰,滿身都是墨跡油點,光著一個腦袋,又不戴帽子,好像一個下等聽差。再接那名片一看,除了地點姓名電話號碼而外,還有許多字句,什麼“二十世紀奮鬥的青年”,“改造文化的急先鋒”,“涼報的社外編輯”,銜名一大堆。名片背後,還有兩行字,是“敝著新詩專集,每冊定價八角。各大書坊,均有出售。”杏園這才知道是到處投稿的席唇顏,不免敷衍幾句。席後顏道:“楊先生看見過我做的那部專集嗎?”楊杏園道:“倒是沒有看見過。”吳碧波冷冷的說道:“楊君他是向來不看新詩的。”楊杏園覺得話太重了,笑道:“這是沒有的話,新詩有很好的,我也愛看,不過我對這樣東西是門外漢,看不懂罷了。”席後顏道:“楊君這話才對,新詩哪能說沒有一首好的?就以拙著那部專集而論,梁任公先生,也曾親自指出幾首,做得不壞。不過我脫稿太快,許多朋友告訴我,我新詩的思想,都是很高超的,就是磨煉上還要下點功夫。我剛才在這寺裏看花,就做了一首,現在已寫在日記簿上,可以拿出來請教。”說罷,就在衣袋裏掏出一本小日記來,翻了一翻,遞給楊杏園,上麵是鉛筆寫的,加上標點符號,寫得一塌糊塗。席後顏道:“我字太草了,怕楊君看不出,等我念給你聽罷。”便拿著日記,操湖南腔念道:“我在哪裏?我在道泉寺裏。我為什麼來的?我為良伴來的。我的良伴是誰?院子裏的丁香,殿上的佛爺,齋堂裏的老和尚,他們都是我敬愛的。佛爺不言,丁香不語,齋堂裏的齋飯鍾響了,我的心弦也動了。”吳碧波笑道:“好詩好詩!不過也有點小疵。閣下的良伴,是齋堂裏的老和尚,那還有可說,何以齋堂裏的飯鍾響了,就心弦動起來呢?”席後顏正色而言道:“密斯脫吳,你枉說是個大學生,這一點意思都不懂,我這詩完全是寫實的作品啊!我老實告訴你,我雖住在會館裏,卻等於出家,我的吃飯問題,是隨遇而安的。我和這裏的法坡方丈,本是同鄉,我來了,他總留我吃飯,因此上飯鍾一響,我知道他又要叫我吃飯了,我的心弦,怎樣不動呢?

古人有飯後鍾之說,他如今打的鍾,並不移到飯後去打,正是不拒絕我來的意思,這齋堂裏的和尚,還不能說是良伴嗎?”楊杏園忍住笑道:“我起先也有點疑惑,經先生這樣一注解,真是教人頓開茅塞。這詩不但寫實,而且含有高深的哲學在裏頭,席先生要是這樣做去,前途真未可限量呢。”席後顏聽了這一番話,樂得眉開眼笑,拍著手道:“楊先生的話,和蔡子民胡適之兩先生的話如出一轍,真是英雄所見,彼此相同。蔡先生他本願收我做一個校外的學生咱從看了我那本專集之後,他就拉著我的手說:“我們以後算是朋友,切不要提起師生的字樣,‘弄得我現在遇見他,叫他先生不好,不叫他先生也不好。”楊杏園道:“我想蔡先生愛才如命,他讀了閣下的詩,無可獎譽,隻好把師生之份犧牲了,來和你作個朋友。我看閣下,倒不必客氣。”席後顏道:“著著!蔡先生此番心事,也隻有楊君能體貼出來。”

楊杏園心裏想道:“再說下去,恐怕沒有了時。”便對他說道:“請屋裏坐坐如何?”

他答道:“一見如故,我正要和楊君談談。”一言未了,他一腳早跨進客堂,氣得個吳碧波隻對楊杏園皺眉。

說時遲,那時快,席後顏早坐在桌子邊,抓了一大把花生仁芝麻糖,在那裏大嚼。楊杏園究未便置之不理,隻得陪他坐著,東拉西扯,說上幾句。吳碧波在院子裏看花,也懶得進來。隻見那位慈泉和尚,站在一邊發愁,看見席後顏一麵說,一麵吃,桌上六個碟子,眼見得都要幹淨,心裏十分難受。席後顏理也不理,麵對著楊杏園說話,手卻不停的伸到桌上去抓點心吃。他伸手摸著碟子底光滑滑的,知道麵前幾碟已經完結了,便把手伸長一點,伸到那邊去抓。他抓著兩根煙卷,當是寸金糖,眼睛望著楊杏園說話,裝著沒事似的,依舊往口裏一扔,牙齒趕緊一咬,就預備大嚼。這一來,可難為了他的舌頭,又麻又辣,幹燥無味,往外一吐,才知道是兩枝煙卷,隻臊得兩臉通紅。楊杏園死命的忍住笑,回過頭去和慈泉和尚說話。

席後顏哈哈大笑道:“我們真是有點談詩入魔了!說得高興,抓著煙卷當點心吃,這和古人走入醋甕,同是一樣的藝林佳話呢。楊君可不要在報上登起一段來嗎?”

楊杏園道:“那倒可不必。”席後顏道:“你貴報的經濟我聽說很充足,外來的稿子,報酬如何?”楊杏園道:“那卻微薄得很。”席後顏道:“我有一篇親族婦人再嫁記,卻是一篇寫實的作品,在涼報上登過,現在我不願送給他,想改送貴報登載。”說到這裏,撕開一張嘴,笑嘻嘻的說道:“這潤金能夠多送一點子嗎?”楊杏園道:“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大作既然在涼報上登過一半,我們不便截留,免得傷了同業的感情。”席後顏覺得這話自己說錯了,便道:“那末,還有許多新詩,沒有刊入專集,倒可送到貴報去登,潤金一層,就隨便罷。”楊杏園隻得含糊答應著。

這時,院子裏走進來一個老和尚,年紀約在五十多歲,他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走起路來,隻是搖擺不定。吳碧波這才走進來,告訴楊杏園道:“這就是法坡和尚。”楊杏園看他時,隻見他在衣服裏摸索了好久,掏出兩個銅子,交給小和尚道:“我跑了一天,肚子餓得要命,你替我去買三個燒餅來。可別忘了,應該找還五個鏰子。”小和尚答應著去了。法坡又叫他轉來,說道:“我告訴你,這胡同口上燒餅店,他的做得個兒太小,而且麵也不好!你可到胡同口外去買,揀大的拿三個回來。”小和尚答應了幾個“是”,法坡又道:“可別忘了,找回五個鏰子。”

說完,他這才一搖一擺往後殿去了。楊杏園想道:“本是來看花,花已謝了,沒有什麼可看,在這客堂裏老喝茶,有什麼意思。”便對吳碧波道:“走罷!”慈泉和尚聽見要走,便用全副精神看他兩人,是誰給茶錢,一麵就提著茶壺,和他兩人再斟上一杯茶。席後顏隻是拾散在桌上的瓜子,理也不理。等到吳碧波拿出一元錢放在桌上,那慈泉和尚趕緊合掌道謝。這個當兒,席後顏看見桌上還有半碟瓜子,拿起碟子來,就往衫袖口裏一倒。吳楊二人卻沒有注意,隻把那慈泉和尚,氣得兩眼逼直,口裏隻念阿彌陀佛。

吳楊二人出了道泉寺,看見時候還早,便約著到聯合公寓,來會他一個同鄉。

這人姓陸名無涯,是一個未曾畢業的日本留學生,現在平等大學和江南公學兩處教書,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生活。楊吳這天來訪他,恰好他在家裏,陸無涯道:“嗬喲!楊君是個忙人,今天怎麼也有工夫來坐坐。”楊杏園笑道:“我是什麼忙人,你才是忙人呢!又是中學的教員,又是大學的教授,又要擔任什麼生理研究會的幹事,什麼戀愛雜誌的總編輯,這不比我忙嗎?”吳碧波道:“我不怕當麵得罪人,無涯的職務,可以說都是不成問題,他那個江南公學,尤其是上海人說的話,呀呀烏!”陸無涯聽了這話,隻是微笑。楊杏園道:“我聽見說,江南公學,上課的時候,搖鈴不算數,必得齋夫到各寢室去把學生一個個請來。這話有的嗎?”吳碧波道:“你這是少所見而多所怪了,江南公學的三十四個學生,隻算三十四位太爺,齋夫去請上課,那算什麼?隻要他們不把教員當老狗熊耍,那就夠了。有一天,教員在黑板上列算式,來了一對大滑稽家,一個站在右邊,故意問道:“這裏為什麼得正?那裏為什麼得負?‘一個站在左邊,像在那裏研究黑板上的算式,其實他在背後,伸過一隻手去,拿一點粉筆頭,在這位算學先生黑呢馬褂上,畫了臉盆那樣大的一隻烏龜,惹得學生哄堂大笑。那教員脫下馬褂來一看,把臉都氣黃了,正待發作,這兩位滑稽家站得齊齊整整,和教員行個三鞠躬禮。鬧得這位教員,笑又不是,哭又不是,隻得歎了一口氣罷了。”陸無涯道:“得了,得了,隔牆有耳,你隻顧說得痛快,將來吹到新聞記者耳朵裏去了,這一登報,江南人都沒有什麼麵子,這又何必呢?”楊杏園笑道:“我們為親者諱,這江南公學的事,暫且不提。那末,你貴大學的趣史,可得而聞麼?”陸無涯道:“我們平等大學,是規規矩矩的一個學堂,有什麼可說的呢?”吳碧波道:“我聽見說,你們貴校的女生,標致的最多,這話有的嗎?”陸無涯道:“這也不見得。”楊杏園笑道:“要是果然如此,像密斯脫陸這樣風流倜儻的人物,在裏麵教書,也難免不發生問題啊。“陸無涯聽了這話,臉上一紅,好像說中了他的心病,便含糊著支吾過去。

原來這陸無涯,他在平等大學,教的是英文一門,正是吃緊的功課,天天要到校的。加上所教的一班,又是預科生,教室小,學生多,把一二十位女生的坐位,都擠在講台的左角上,衣香鬢影,倒是很為接近。這陸無涯起初教書,心裏存著一個師生之分,卻也不敢胡思亂想。到了後來,遇著相當的機會,對於女生方麵,未免也偷覷一眼兩眼。誰知不看猶可,越看越想看,他在上課的時候,索性就想出一個偷看的法子來。他這法子,是把講義放在桌子上,鋪在一邊,自己把一隻有手,彎過肘子去,撐在桌上,他伏著半截身子,好像在看講義,其實他趁這低頭功夫,把全副眼光射到女生身上去。這群女生,都是標致的人兒,自不必說。其中有一位陳國英女士,尤其漂亮,論起她的年紀,不過十八九歲,本在妙齡。加上衣服既俏皮,人又很活潑,正是一朵自由之花。她這樣一個人物,這一班男同學,誰不是烏眼雞似的,羨慕得饞涎欲滴。無如這位陳女士,一個也不理,不過到了陸無涯上課的時候,老看見他把眼睛偷著來看,倒很不好意思。心想他是一位先生,總不能對他發作,所以陸無涯偷著瞧的時候,隻紅著臉把頭低著,隻當全然沒有這回事。日子久了,倒把這個問題,擱在心裏,放不下去,好像對於陸無涯這個人,也有研究意味似的。心想這個人,也不過二十多歲罷了,樣子是很清俊的,說話也很和藹的,學問很好,那是更不必說。那末,對於他偷看一層,是不好以惡意相對的了。這樣慢慢的下來,芳心就未免略有所動。有時也把英文上的疑問,去問陸無涯,他卻平心靜氣的答覆得十分圓滿,一點先生的架子也沒有。陳國英就越發覺得這個人和藹可親,不過兩個人沒有接近的機會罷了。

時光容易,不久到了寒假時期,同校的學生,自不免一番忙亂。惟有這陳國英女士,是個最好勝的人,自己拿著往日讀書還用功的把握,卻滿希望在本班裏麵考個第一。在考的前幾天,就不分日夜,死命的用起功來。同班的都說:“密斯陳,這個樣子,你是要考第一的了。‘陳國英道:“那也不見得吧?”可是她心裏卻想道:“人家都說我要考第一,我要考不到,那多寒磣啊。”這樣一來,她要考第一的趨勢,越發是堅定不移。到了考的時候,她一樣一樣功課考下去,都覺很好,隻有英文一門,自己沒有把握。再一問同班的,自己的考卷,原來還有幾處錯誤,頂多的分數,恐怕也不過是及格而已。這一急,她非同小可,眼見得這十拿九穩的第一,為英文一樣不好,就要讓給人家了。但是自己仔細想想考卷,”哪個錯誤似乎也可以原諒,好在英文教員陸無涯,是個很圓通的人,況且他又很看得起我,或者他多給些分數,也未可知。“想到這裏,又轉一個念頭道:“我那卷子真錯了,他也沒法子多給分數呀:“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便打算偷著去問陸無涯,到底自己的成績怎樣。不過有一層,陸無涯那人他是喜歡偷看我的,我一個人去,倒怪不好意思。想到這裏,臉上一紅,心裏跳個不了。後又想道:“反正是自己先生,怕什麼呢?“便攏了一攏頭,擦上一點雪花膏,又換了一件幹淨的衣服,然後才雇了輛車子,往陸無涯公寓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