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回 自這天起,一連幾日,都沒有十分好晴天,院子裏不住的刮著西風,把樹上的秋葉,不時的劈撲劈撲,打在窗戶紙上。低一點頭,向玻璃窗外看去,靠窗子這一邊的一棵洋槐,竟露出許多枝椏。楊杏園心裏默念,糊裏糊塗,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了,光陰容易,不過搬到此處一年,人事滄桑,也不知有多少變更了。想到此處,鬱鬱不樂,就是這樣望著窗戶。天色漸漸昏黑,便見有一塊亮光,在窗外隱約可見。
仔細看時,原來是天上的月,穿過蕭疏了的秋樹,更映在玻璃窗上。偶然一看,就象有一塊什麼金器映著燈光一閃。這窗戶是讓槐樹密密層層掩護著,看不見天日的,今日突然看見天上的月光,這樹葉子就落得可觀了。正在這時,窗外一陣凶猛的風吹了過去,將落葉刮得沙沙一陣。同時窗上那一道月痕,如篩銀播玉一般,盡管搖亂不定。也不過兩三分鍾,沙沙的響聲,已經停住。月光也不見搖動,不過漏月亮的地方,又漏出一兩顆星星來了。這屋子本就沉靜,加上楊杏園害病以後,聽到人說話,就感到一種煩躁。因此大家隻要可以省說的話,都極力的去忍耐。於是這後進院子裏越發沉靜了。
楊杏園靠了疊被,靜靜的坐著,倒覺舒服。忽然有人在院子外嘿了一聲,接上說道:“怎樣這後麵屋子裏沒有燈?”就聽見聽差答道:“這幾天,楊先生每天都不愛點燈,說是好看窗外樹裏的月亮。”那人道:“你去扭著燈罷。這樣黑漆漆的地方,天氣又很涼,一點陽光也沒有了。”說時,楊杏園屋子裏電燈一亮,進來的人,乃是吳碧波。他見楊杏園坐著,因道:“你病得這樣,還不減雅人深致,竟會滅了燈來看月亮。”楊杏園微微一歎道:“嗐!我到如今,還有那種豪情?隻因為對了燈坐,就非常的煩惱。所以把燈滅了,暗地裏坐。你來了正好,請你給我作件事,你把桌上那麵鏡子拿來讓我看看。你當然不會迷信那句話,病人看不得鏡子。”
吳碧波道:“並不是為了別的,病人看不得鏡子。因為害病的人,一定氣色不好的。
總怕病人看了會煩惱,所以不把鏡子給病人,也是醫理上所應有的一條。”楊杏園對桌上指了一指,又微微點一點頭,吳碧波聽了他的話,隻得依著他,把桌上的鏡子取了過來,交給楊杏園。楊杏園拿了鏡子在手,低著頭,仔細的看。看了之後,將鏡子覆在棉被上,靜靜的出了會子神。呆著半晌,複又把鏡子拿起來,仔細端詳一會。於是點了點頭,長歎道:“我亦負君君負我。”將鏡子交給吳碧波。又道:“索性勞你的駕,請把我寫字台右邊那第五個抽屜打開,裏麵有幾張相片,給我拿過來。”吳碧波不明白他是什麼用意,又照著他的話,將紙袋相片拿了過來,完全交給楊杏園。他將紙袋打開,取出裏麵的相片,一張一張的拿出來看。後來他抽到了一張六寸的半身相片,兩手捧著高舉一些,好象是對著表示敬意。碧波在側伸頭看時,相片上是一位慈祥償梯的老太太。吳碧波知道這就是楊杏園的太夫人。楊杏園到了這時,對著自己的慈母,自不能不更加憶念。隻見他兩國注視著相片,臉上變了幾次顏色,兩隻眼睛裏的眼淚,隻是在眼眶上活動,幾乎要流將出來。半響,隻說了兩個字:“唉!媽!”便用兩手抱著被裏的腿,伏在棉被上。吳碧波也是一個天涯遊子,家裏一般的有一個孀居多年的老母。看到楊杏園這種情形,不由得自己心裏,也替他一陣難過。因拉著楊杏園的手道:“你病體很沉重,應該好好的養病,不要把這種很苦悶的事放在心裏。隻要你的病好了,你要回去見老太太,那還不是極容易的事嗎?“楊杏園伏著好久好久,然後才抬起頭來,那棉被上已經有兩塊濕印了。
楊杏園執著吳碧波的手道:“老弟,這個時候,不是用空言安慰的時候了。”
他說這話,聲音極低,手執著吳碧波,卻十分的緊。人靠著棉被,兩目注視著吳碧波。吳碧波心裏很不安,默然半晌,說道:“我勸你不要傷感,並不是空言安慰,正是告訴你養病的要訣。”楊杏園道:“我也不是自己望自己死,但是我覺得生意毫無了。老弟,我們是好朋友,我死後,你當然有一副親撰的對聯挽我。你何妨先寫出來,讓我親眼看看。”吳碧波正色道:“杏園,你這種思想,完全不對,連‘親在不許友以死’,你都不知道嗎?”楊杏園道:“老弟,你說這句話,不算我的知己了。我現在是為誰死呢?你以為我情場失敗,我就死嗎?那決不對。若是如此,我早就死了。”慢慢說到這裏,停了一停,再說道:“我到現在,我明白了我不起的原因。一個是我對家庭對事業對朋友,責任心太重,受累過分了。一個是失意的事太多。我一律忍耐,不肯發泄出來,精神上受了打擊。再加上病一來,身體和精神,沒有法子去抵抗。”說到這裏,實在沒有氣力再說話來解釋了,就伏在被上不動。許久許久,然後對吳碧波道:“知己如你,都不免誤會我棄親為友而死,社會上一般人的批評,更不可逃。我就是死了,我真也不安於心了。”吳碧波自知失言,懊悔萬分。於是坐在床沿上,對著楊杏園很親切的說道:“我不是誤會了你的意思。不過我覺得我們天涯遊子,有白發高堂在家,我們總要保重身體。人的禍福,自己的精神可以作一半主。精神愉快,事情就容易樂觀。”楊杏園淡笑道:“這話是人人能說的。但是精神無論如何好,是抵抗不了病的。顏回是個大賢,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周瑜是個大將,還娶著個小喬作夫人,享盡了榮華富貴。然而這兩人都短命死了。我到了現在,我是沒有掙紮的力量了。”他說著話,把身邊一疊相片,就向枕頭下亂塞,閉了眼睛,養了一會神。然後睜著眼睛問吳碧波道:“今晚劍生來不來?”吳碧波道:“大概來的。”於是他在被上點了點頭道:“請你打一個電話去告訴他,叫他十一點鍾到西車站去。”吳碧波道:“那做什麼?”楊杏園在身上摸索一會,摸出一個小表來。將表門一開,門後嵌著一個女子相片。吳碧波接過來一看,是李冬青的像,問道:“是李女士要到,派人去接她嗎?”楊杏園又點點頭。吳碧波道:“你怎樣知道?”楊杏園道:“我算來算去,她今天該來了,我正等著她呢。”吳碧波聽了他這話,不覺毛發悚然。見他那黃瘦的臉兒,蓬亂的頭發,心裏那一陣淒楚,就象有一種說不出的一股寒氣,直透頂心。反而比病人還難受,有話說不出來。楊杏園有氣無力,慢吞吞的說道:“你去問罷。我是真話,並非和你開玩笑。不管對不對,你姑且對他說一說看。”吳碧波也是不忍拂他這一番意思,隻得照樣的打了一個電話給何劍塵。
何劍塵以為楊杏園得了什麼消息,或者是電報,知道李冬青今天一定來,因此趕著回去,邀了夫人一同上車站去歡迎。到了車站,買了月台票進站,車是剛到。
何劍塵夫妻二人,站在月台當中,東張西望,看火車上下來的旅客。隻要是個女子,就狠命的看上一眼。一直等人走盡,也不見李冬青的影子。何劍塵還不放心,在頭二三等車,都上去看了一看,何曾有什麼李冬青的影子?何太太一聽說李冬青要到,在家裏就計算好,見麵怎樣招呼,怎樣說話,而今撲了一個空,好不掃興。對何劍塵說道:“你在哪裏聽到了這樣一個消息?糊裏糊塗把人拖來,真是冤枉極了。”
何劍塵道:“你別埋怨。也許是我們沒有接著,她先下車出站去了。”何太太道:“也許是這樣。她一下了車,不到楊先生那裏去,就會去找我們的。我們趕快走罷。”
於是二人趕忙又坐車回去。但是到了家裏,也並不曾見客到。何劍塵因怕楊杏園掛念,而且特地去報告。到了那裏時,吳碧波正迎出院子來。他一見便問道:“李女士呢?”何劍塵道:“我上了你的當,空跑一趟,哪裏有什麼李女士張女士。”吳碧波連連對他搖手,又回身指指屋子裏,走近一步輕輕的道:“他以為馬上就到呢,精神倒好些,現在正睜開眼睛躺著等。若是沒有到,把他振作精神的一種希望,又要完全打退回去了。”何劍塵道:“沒有到的話,總要告訴他的,難道還讓他等到天亮不成?”吳碧波道:“你就對他說,火車誤了點,沒有到……”說到這裏,上麵屋子裏哼了一聲。何劍塵道:“我既然來了,進去看看他罷。若不去看,他也會發生誤會的。”於是和吳碧波走進房去,隻見楊杏園已將頭偏著靠了肩膀睡著了。
何劍塵悄悄的在旁邊椅子上坐下,隨手翻弄他桌上的書籍。忽然看見一部《大乘起信論》裏,夾著半截紙條,露在外麵。抽出來看時,上麵寫著字道:“如今悟得西來意,香斷紅消是自然。”便交給吳碧波道:“你瞧瞧,他這種消極的態度,未嚐不是佛書有以致之?”吳碧波道:“學佛原不是壞事。像他這種學佛,猶如打嗎啡針治病,那是越治越壞的了。”回頭看楊杏園時,隻見他閉著雙眼,睡在夢裏微笑。
手握住了被角,握著緊緊地。臉上慢慢緊張,忽然雙眼一睜,接著又複閉上。停了一會,睜眼見何吳二人在此,便道:“怎麼樣,她沒有來嗎?”何劍塵道:“火車誤了點了。”楊杏園微笑道:“你不要信口開河了。先前我對碧波說的話,是神經錯亂,胡說的。其實她又沒有給信或打電報給我,我怎能知道今晚上來哩?”他已自認了,何劍塵也就不再遮掩,說道:“那也總快來了。”楊杏園道:“其實……
唉……不來也好……可也少傷心些。”於是昂頭睡著,半晌無言。隻覺頭上的汗,一陣陣向下落,用手去撫摸時,又沒有什麼。睜開眼,一隻手握了何劍塵,一隻手握了吳碧波,慢慢的道:“我簡直不敢閉眼了。閉了眼我又做事,又會遇到朋友,又在旅行,又……忙死我了,怎麼辦呢?“何吳聽了他這話,心裏都萬分難受,當夜並未回家,就在這裏胡亂睡下。
楊杏園也昏昏的睡去,睡得正濃的時候,夢到李冬青穿了一件淺綠嗶嘰的旗袍,剪著新式雙鉤短發,站在床麵前道:“大哥,我來了。”楊杏園想著,她不會這樣時髦的,這夢夢得有趣了。我不要動,一動,就會把夢驚醒來的。李冬青握了他的手道:“大哥,你不認識我了嗎?怎樣不作聲。”楊杏園覺得自己的手,果然被人握著,而且說話的聲音,又很清楚。因問道:“我現在是睡著的,還是醒的?”說著話時,隨望著南向的玻璃窗啟了半邊窗紗,望見院子裏的那一棵槐樹帶著一些七零八落的樹葉子,露出一帶陰黯黯的晚秋天色。這不是夢,這是自己家裏了。於是對李冬青臉上仔細看了一看,微笑道:“呀!果然不是夢!不料我們還有見麵的日子。人生的聚散,是說不定啊。你的來意,全是為著我吧?事已至此,教我怎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