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讓外人聽了,說出許多疑鬼的話,豈不是侮辱楊先生?我生平最不願意人家罵死人,因為他是不能出麵辯護的。我不過受了一點涼,病什麼?”
富家駒自知話說錯了,不敢再辯。可是這話讓聽差聽到,當著一件新聞,便對富家來的人說了。富家的婦女們,說是這一幢屋子有邪氣,一天病了兩個人,立逼著富氏弟兄搬回家去。富學仁因為富家駒兄弟原是和楊杏園住在一處,補習國文。
楊杏園一死,當然不必再住在外麵。所以對他搬回去,也不反對。於是一幢房子,兩天之內,裏麵隻剩下一具靈柩,把大門鎖了。這樣一來,這一幢房子,頓時變成淒涼愁慘之場。何劍塵和吳碧波一商量,不必久占住了富家的房子,就把楊杏園的葬期,趕快提前。這已是陽曆十月中旬,到了秋暮了。擇定了一個日子,邀了一班友人,就來移楊杏園的靈柩出城。他們是照李冬青所說的辦,用了一駕長途汽車,紮滿了鮮花,算是靈車,就把這個載著靈柩,車子上隨帶著八名杠夫。所有執紼的友人,都也是分坐了六七輛車一同走。
吳碧波何劍塵要布置墳地,同坐一輛車,先走了。出了永定門,汽車在往南苑的大道上走。兩邊的柳樹,葉子都變成焦黃色。路外村莊上的樹木,在風裏吹著忽突忽突的響,露出許多疏枝。莊稼地上,割得空空地一片平原。有時樹著光禿禿的幾根高粱杆兒,被風搖得咯吱咯吱響。鄉下人家菜園裏,也是空撐著倭瓜架兒,垂著些幹柴似的枯藤。吳碧波黯然道:“這條道,我來三回了,三回不同。一回是清明來的,小路上杏花正開著。一回送梨雲,乃是大雪天。那兩回都不覺得怎樣。這一回恰好是滿天黃葉的殘秋,對著這淒涼的秋郊,我心裏很難過。”何劍塵道:“送梨雲的時候,我們還議論著呢,不定明年今日誰送誰?不料不到兩年,我們又來送杏園。一句無聊的話,不料成了讖語。”吳碧波嘴裏,連吸兩口氣。歎道:“唉!我看那李女士真是情癡。”何劍塵搖搖頭道:“別提罷,我不忍向下說了。”
兩人默然了一會,汽車開上小道,就到了同鄉義園。
義園門口滿地的樹葉子。吳何二人下了汽車,足下踏了堆著的枯樹葉子,還發出一種唏喳唏喳的響聲。那位管理員還在這裏供職。他聽了門口汽車喇叭響聲,早在壁上搶了一件馬褂子加在身上,一麵扣紐扣,一麵走了出來,見了何劍塵,遠遠並了腳跟站定,比齊袖口,對著他就是三個長揖。然後笑著迎上前來。說道:“督辦,您好,兩年不見了。”何劍塵這才想起從前說的那一回笑話,現在要更正也來不及,隻得答應了一聲“久違”。那管理員道:“前幾天有人到這裏看地,我還不知道是誰。直到昨日那一幢石碑抬來了,我才知道是楊先生。這樣一個好人,不料在青年就傷了。”何劍塵隨便答應著話,便一路走進園來,隻見各處的樹木,都剩了(木牙)(木牙)杈杈的空幹。梨雲墓上,罩著桔黃的草根。墓前栽的幾種樹,倒是長得好。雖然並沒有葉子,卻有兩丈來高,樹身子也有茶杯粗細了。那石碑和墳台相接的地方,被風卷來的落葉,也有黃的,也有紅的,也有赭色的,聚著一小堆,把墳台附近所栽幾本丁香榆葉梅的小棵花,都埋了半截。右邊地已創了一個大坑,砌了一層槨阝磚。有個工人,在那裏工作,另外一個人在那裏監督著。何劍塵認得,那是富學仁的大管家。他一見便鞠著躬。何劍塵道:“這幾天,你著實受累了。‘她笑道:“那是應當的。一來楊先生是我們老爺朋友,二來又是我們少爺的先生,再說他待我們下人都不錯,沒有重說過一聲兒。替楊先生辦這一點小事,那算什麼?”
何劍塵點點頭對吳碧波道:“公道未亡於天壤。我就覺得這種話不是金錢所能買的。”
兩人說著話,在墳前墳後看了一番,吳碧波不由得“哎呀”一聲。何劍塵見他望著一塊石碑,倒退兩步。看那石碑上刻著大字,乃是“故詩人張君犀草之墓”。吳碧波道:“前年春天我和杏園在這裏遇著,因為看見張君的墳墓,彼此傷感得很。不料今日,此碑還在。一同傷感的人,又要我們來傷感他了。”何劍塵道:“這還不算奇。杏園的那一塊碑,你還沒有看見吧?我引你去看看。”於是二人走到一棵大楊樹下。見一塊雪白的石碑,斜靠著楊樹,立在浮土麵上。那石碑上刻的字用朱紅來塗了,上寫“故文人楊君杏園之墓”。何劍塵一指道:“這兩幢碑一先一後,他們在九泉之下就德不孤了。”吳碧波道:“杏園附近,還有個梨雲呢,比那位張君的夜台寂寞生活,又差勝一籌了。”何劍塵道:“不要去為張為楊歎惜罷。知道我們死後,又是誰來給我們料理?”二人彼此談論,嗟歎不已。不多時候,靈車也就來了。一班杠夫,將棺材抬進園來,送殯的朋友,都在後麵紛紛亂亂隨著,卻不見李冬青和何太太。朱韻桐早在人叢裏走上前,扯了吳碧波的衣袖道:“李女士在半路上哭暈了。何太太已坐了車回去,送她進醫院。我特意來給你們一個信。”何劍塵道:“那是怎麼辦呢?”吳碧波道:“我在這裏照料罷,你先回城去。事情鬧得這樣落花流水,實在不能再出岔事了。”何劍塵心裏很亂,出了門,坐上汽車,就催汽車夫開走。車進了永定門,何劍塵才想起一件事,並沒有打聽李冬青是到哪家醫院去了。除了自己太太而外,又不知向誰去打聽,隻好坐了車子回家。到了家,坐著悶悶等候。悶不過,自己查著電話簿,向各家大醫院打電話去問,偏偏不是電話叫不通,就是沒有確實的答複。鬧得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因為何太太身上又有孕了,很怕他夫人受累,又出什麼毛病。一直到天黑了,何太太打了電話回家,問何劍塵回家沒有。這才問明就在這街口上一家醫院,偏因為它近,不曾想到。當時掛了電話,就匆匆的到醫院裏,問明房間,尋著推門進去。隻見李冬青讓白被包住了,隻有一張排紅的臉,蓬了一頭頭發,偎在那白色的軟枕裏。她雙目緊閉,似乎已睡著。何太太坐在一邊看報,見了何劍塵也沒有起身,將嘴對床上一努,輕輕說道:“鬧了半天,這才睡了。你們一個人也不來,把我急死了。”何劍塵道:“她鬧些什麼?”何太太道:“倒沒有鬧什麼,就是嘴裏亂說。”正說到這裏,隻見李冬青一翻身,閉著眼睛說道:“那豈不是無味的犧牲?你這樣辦,我良心上說不過去。”說了這三句,又寂然了。何太太道:“你瞧,她就是說這一類的話,好象就和楊先生對麵說似的。先不是看護婦在這裏,我真聽得有些害怕。”何劍塵道:“醫生怎麼說呢?”何太太道:“醫生說她受了刺激,醫院裏住一個禮拜,就會好的,不過我非陪著她不可。”何劍塵道:“你自己的事,你不知道嗎?你怎樣能伺候病人?”何太太眼皮一撩,對床上一努嘴,低聲道:“不要胡說了。”正在這時,房門一推,看護婦進來了。何劍塵有話要說,又不好說,坐了一會,隻得先回去。
恰好吳碧波一對未婚夫婦來了,說是墳僅今日大半天,可以築好。樹要到明春,才能補種。何劍塵道:“那都罷了,隻是李女士又住在病院裏,我隻好讓內人陪著她。”
吳碧波笑道:“你糊塗,嫂子哪能受那個累。”何劍塵道:“大概不要緊。她不過是坐在一邊陪李女士而已。而且她也不肯回來,把李女士一人扔在那裏。”朱韻桐正坐在一邊,拿了一張報看,吳碧波走上前,兩手撐了椅子,身子俯將下去,笑著輕輕的對她說話。何劍塵雖聽不出說什麼,也料吳碧波是請示去了,若是碰釘子,他一定不大好意思。於是背轉身,假裝了尋火柴抽煙。吳碧波忽然笑道:“勞駕,我明天再謝你。”何劍塵回轉身看時,隻見朱韻桐已站起來,身子向後退了一退,微笑道:“我和李女士也是多年的朋友,她病了,我去看看她也是應該的,何必要你勞駕呢?”何劍塵笑道:“客氣一點,倒不好嗎?你們是相敬如賓哩。不過碧波向來是好說話的。”朱韻桐道:“何先生你又說俏皮話了。要知道我到醫院裏去是替何太太回來。何先生要謝謝我才對。”何劍塵笑道:“你這話太老實了。我和碧波是多年的老友,彼此幫忙。朱女士現在幫了內人的忙,放這一筆債,將來讓內人去還債,那不好嗎?”吳碧波對朱韻桐笑道:“你不要說了。劍塵是有名的會說話的人,你和他鬥嘴,你總隻有上當。現在我們無事,就到醫院裏看看去罷。”於是吳碧波就帶著朱韻桐到醫院裏去,催著何太太回家。何太太本也掛念她的那個少爺,所以不客氣,也就回去了。
李冬青整整的在醫院裏睡了一個禮拜,人才回轉過來,身體雖然很疲乏,腦筋可複原了。她先是隻知道有朱韻桐在醫院裏伺候她,卻不明白這裏麵和她自己有沒有關係。一個禮拜之後,每日就看到吳碧波要到醫院裏來一趟。來了之後,而且是好久不走。李冬青心裏明白了,他們正是一對快要結婚的夫婦,那種日月,其甜如蜜,本來也就感到不大容易離開。最好的遊公園吃館子看電影的,總在一處。現在把朱女士整個的禮拜關在醫院裏,一定有許多好機會都給耽誤了,心裏老大過意不去。便對朱韻桐說,自己願一個人在醫院裏,請她不必在這裏。朱韻桐猜中了她的心事,哪裏肯走。又過了三四天,李冬青隻好勉強搬出院來,依舊回到何劍塵家裏去住。在醫院裏看到吳碧波一對,到何劍塵家裏,又看見他們一對。一對是未婚的,一對是已婚的,各有一種風情。李冬青病裏無事,隻是閑看他們的言語動作,來消磨自己的光陰,當時看了是有趣,倒是過後一想,又太難堪了。這個時候,李老太太未接冬青去信,已接連來了兩封快信,問她的究竟。何太太是不肯給她看。現在見她的病好了些,也未便久瞞著,隻得告訴她了。李冬青也怕母親掛念,立刻回了一個簡單的電報。又勉強起來,寫了一封快信。因為這樣,她的宗旨立刻變了,急於要回九江去。就和何劍塵商量,請他陪著到杏園的墳上去一回。何劍塵以為她不能再受刺激,總是推諉。李冬青也明了他的意思,索性將此事一字不提。過了兩天,托辭說要雇一輛汽車,滿城訪一訪朋友。訪了之後,就要回南。何劍塵對於她這話,並不見疑。
李冬青等汽車叫來了,提著一個小手絹包兒坐上車去。先在街上買了一些鮮花水果,檀香果酒之類,然後才告訴汽車夫出城。恰好這輛汽車,就是上次送何劍塵到義地來的,車夫是熟路,毫不躊躇,就開到義地裏來。李冬青是沒有到過這地方的,車停住了,四圍靜悄悄的,一點聲音沒有。義園門裏,一片敞地,兩隻長尾巴喜鵲和著七八隻小麻雀,都散在太陽地下找野食吃。人來了,它們轟的一聲,都飛走了。李冬青讓汽車夫拿了東西,就走進來。見靠北有一列矮屋,站在門外,先微微咳嗽兩聲,然後問道:“有人嗎?”那管理員原已聽見汽車響聲,正滿屋子裏找馬褂,現在聽到是個女子的聲音,隔了紙窗窟窿眼裏向外一看,就不穿馬褂了。他隨便的走了出來,對李冬青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她穿的很樸素,料得是一位女學生,便淡淡的問道:“小姐,您是來上墳的。”李冬青道:“是的,那位楊杏園先生的新墳,在什麼地方?”那管理員將手一指,說道:“往西一拐彎,靠北的那新墳就是。”李冬青道:“那就是了。勞你駕,請借四個碟子,一隻香爐給我。”
管理員道:“您不是擺供品嗎?碟子沒有,隻有飯碗,您對付著使吧!”李冬青道:“真是沒有,就將就罷。”管理員便叫了一個園丁拿了飯碗香爐,一塊兒送到墳上去。汽車夫要守汽車,不肯再向裏走,李冬青隻得將買的東西,自己拿著。走過一條冬柳下的黃土便道,轉過矮矮的一叢扁柏籬笆,早就看見雪白石碑的後麵,一個黃澄澄土堆的新塚。那碑上一行朱紅塗的刻字,依舊是鮮豔奪目,老早就可以看清楚,乃是“故文人楊君杏園之墓”。塚的緊鄰,也有一堆老塚,一猜就著,這是梨雲的墓。李冬青走到墓邊,將供品放在地上,手扶了碑,呆呆的站了一會。那個園丁倒還好,給她將一蒲包鮮果都打開,分為四碗盛了。他問道:“小姐香爐有了,你沒帶紙錢嗎?要不要火。”李冬青道:“不用紙錢。你給我拿盒取燈來就行了。”
那園丁去了。
李冬青周圍一望,倒是樹木叢密,不過這樹木的葉子,完全落了,刺蝟似的,許多禿枝兒縱橫交加,伸張在半空裏。樹枝上露著兩團大黑球,乃是鳥窠。樹外半天裏,飄著幾片淡黃的雲彩。有風吹來,把樹枝在半空裏搖撼著,越發顯得這天空是十分蕭瑟。李冬青低頭一看,這一堆寸草不蓋的黃土,對了這寒淡的長空,已覺萬分清涼,何況這黃土裏麵所埋的,正是自己平生的第一知己呢。這時柔腸寸斷,淚珠盡管直湧了出來。那園丁去不多久,已把火柴取來了。李冬青打開手絹包,將一包香末放在香爐裏。擦了火柴,將香末點上,然後把檀條一根一根插在裏麵。自己倒退兩步,站在草裏,就對石碑鞠了三個躬。默然的一會,然後把四碗供果,一爐檀香,一齊移到梨雲這邊墳上。也就對著石碑,鞠了一個躬。回頭一看,不見園丁,便歎了一口氣道:“梨雲妹妹,你們雖生而不能同衾,也就死已同穴了。你們的家鄉,都在江南,在這裏很寂寞的,然而你們是一對兒,比他人又好些了。”呆呆的又站了一會,便繞著墳前墳後,看了一番,不知不覺的,又走到楊杏園墳上。
將手扶著碑,偏了頭對碑說道:“大哥,後天我就回去,今生怕不能再有機會祭你的墳了。我現在雖看不見你,還看得見蓋著你的土,我們相去,還不到一丈路,以後就算了。我今天帶了一個照相機來,把你的墳攝了影去,我帶回南,以後我就對著這墳的相片,和你本人相片來祭你了。”說畢,在手絹包裏,取出個折疊的小照相機,退在一丈以外,先對楊杏園的墓,左右照了兩張相片。照完之後,又稍遠兩步,把楊杏園和梨雲兩個人的墳墓,一塊兒照了進去。自己總不放心照得很好,因此把鏡箱子裏所有的半打幹片,完全攝去。正在這時,忽聽見嘰呱嘰呱幾聲淒慘的聲音。抬頭看時,有一群斷斷續續的歸鴉扇著翅膀,喳喳作聲,掠空而過。因為這一抬頭,看見那輪黃日,已偏到西天去了。原來幾片似有如無的淡雲,複又由黃變成了紅色。
李冬青出城的時候,本來就不早,加上在街上分頭一買東西,把工夫耽擱多了,所以到了這義地裏,時間已經顯得很遲。這時她一見夕陽半天,餘霞欲暗,分明是快黑了。自己對這故人之墓,雖依依不舍,一個孤身女兒家,若是關在城外,也是一件可慮的事。因此也不敢多徘徊,在一棵矮柳樹上,折下兩枝二三尺長的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