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回來不到幾天,東陽縣的知事就派人來把他請進城去。這是老李第一次見官,他還是禿著頭,穿著他的大布褂子,也不加馬褂,老李一輩子從沒有做個馬褂,就有一件黑羽紗的校服,領口和兩肘已經爛破了,所以他索性不穿。縣知事倒是很客氣,把他自己的大轎打了來接他,老李想不坐,可是也沒有話推托,隻得很不自在的鑽進了轎門,三名壯健的轎夫,不到一個鍾頭就把老李抬進了知事內宅。“官?”老李一路在想。“官也不一定全是壞的。官有時候也有用,像現在這樣世界,盜賊,奸淫,沒有廉恥的世界,隻要做官的人不貪不枉,做個好榜樣也就好得多不是。曾文正的原才裏講得頂透辟。但是循吏還不是酷吏,循吏隻會享太平,現在時代就要酷吏,像漢朝那幾個鐵心棘手的酷吏,才對勁兒。看,那邊不又是打架,那可憐的老頭兒,頭皮也讓紮破了。這兒又是一群人圍著賭錢。青天白日,當街賭錢。壞人隻配惡對付。殺頭,絞,淩遲,都不應該廢的,像我們這樣民風強悍的地方,更不能廢,一廢壞人更沒有忌憚,更沒有天地了。真要有酷吏才好。今天縣知事請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信上說有要事麵商,他怎麼會知道我。……”
下午老李還是坐了知事大老爺的轎子回鄉。他初次見官的成績很不壞,想不到他倒那樣的開通,那樣的直爽,那樣的想認真辦事。他要我幫忙——辦開民高小?我做校長?他說話倒真是誠懇。孟甫叔父怎麼能辦教育?他自己就沒有受什麼教育。還有他的品格!抽大煙,外遇,侵吞學費;哼,不要說公民資格,人格都沒有,怎麼配當校長?怎麼配教育青年子弟?難怪地方上看不起新開的學堂,應該趕走,應該趕跑。可是我來接他的手?我幹不幹?我不是預定考大學預科將來專修算學的嗎?要是留在地方上辦事,知事說的為“桑梓幫忙”,我的學問也就完事了,我媽倒是最願意我留在鄉裏,也不怪她,她上了年紀,又沒有女兒,常受鄰房的嘔氣,氣得肝胃脾肺腎輪流的作怪,我要是一出遠門,她不是更沒有主意,早晚要有什麼病痛,叫她靠誰去?知事也這麼說,這話倒是情真。況且到北京去念書,要幾千裏路的路費,大學不比中學,北京不是杭州,用費一定大得多,我哪兒有錢使——就算考取了也還是難,索性不去也罷,可是做校長?校長得兼教修身每星期訓詞——這都不相幹,做一校之長,頂要緊就是品格,校長的品格,就是學堂的品格。我主張三育並重,德育、智育、體育,——德育尤其要緊,管理要從嚴,常言說的棒頭上出孝子,好學生也不是天生的,認真來做一點社會事業也好,教育是萬事的根本,知事說的不錯。我們金華這樣的賭風、淫風、械鬥、搶劫,都因為群眾不明白事理,沒有相當的教育,教育,小學教育,尤其是根本,我不來辦難道還是讓孟甫叔父一般糊塗蟲去假公濟私不成,知事說的當仁不讓…… 三
“娘的話果然不錯,”老李又在想心思,一天下午他在學校操場的後背林子裏獨自散步,“娘的話果然不錯,”世道人心真是萬分的險峻。娘說孟甫叔父混號叫做笑麵老虎,不是好惹的,果然有他的把戲。整天的吃毒藥,整天的想打人家的主意。真可笑,他把教育事業當作飯碗,知事把他撤了換我,他隻當是我存心搶了他的飯碗——我不去問他的前任的清帳,已經是他的便宜,他倒反而唆使猛三那大傻子來跟我搗亂。怎麼,那份祭產不歸念書的,倒歸當兵的;一個連長就會比中學校的卒業生體麵,真是笑話。幸虧知事明白,沒有聽信他們的胡說,還是把這份收入判給我。我倒也不在乎這三四十擔粗米,碰到年成壞,也許穀子都收不到,就是我媽倒不肯放手,她話也不錯,既是我們的名份,為什麼要讓人強搶去,孟甫叔父的說話真凶,真是笑裏藏刀,句句話有尖刺兒的,他背後一定咒我,一定狠勁的毀謗我。猛三那大傻子,才上他的臭當,隔著省份奔回來替我爭這份祭產,他準是一個大草包,他那樣子一看就是個強盜,他是在廣東當連長的,殺人放火本來是他正當的職業,怪不得他開口就想罵,動手就想打,我是不來和他們一般見識,把一百多的小學生管好已夠我的忙,誰還有閑工夫吵架?可是猛三他那傻,想了真叫人要笑,跑了幾千裏地,祭產沒有爭著,自己倒賠了路費,聽說他昨天又動身回廣東去了。他自己家庭的肮髒,他倒滿不知道,街坊誰不在他的背後笑嗬,——真是可憐蠢奴才,他就配當兵殺人!那位孟甫老先生還是吃他的鳥煙,我倒不知道他還有什麼好主意!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