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事來了!知事來了!
操場上發生了慘劇,一大群人圍著。
知事下了轎,挨進了人圈子。踏爛的草地上橫躺著兩具血汙的屍體。一具斜側著,胸口流著一大堆的濃血斑,右手裏還擎著一柄半尺長鑠亮的尖刀,上麵沾著梅花瓣似的血點子,死人的臉上,也是一塊塊的血斑,他原來生相粗惡,如今看的更可怕了。他是猛三。老李在他的旁邊躺著,仰著天,他的情形看的更可慘,太陽穴、下頦、腦殼、兩肩、手背、下腹,全是尖刀的窟窿,有的傷處,血已經瘀住了,有鮮紅還在直淌,他睜著一雙大眼,口也大開著,像是受致命傷以前還在喊救命似的,他旁邊伏著一個五六十歲的婦人,拉住他一隻石灰色的手,在硬咽的痛哭。
知事問事了。
猛三分明是自殺的。
他刺死了老李以後就把刀尖往他自己的心窩裏一刺完事。有好幾個學生也全看見的,現在他們都到知事跟前來做見證了。他們說今天一早七點半早操班,校長李先生站在那株白果樹底下督操,我們正在行深呼吸,忽然聽見李先生大叫救命,他向著這一頭直奔,他頭上已經冒著血,背後凶手他手裏拿著這把明晃晃的刀(他們轉身望猛三的屍體一指)狠命的追,李先生也慌了,他沒有往我們排隊那兒逃,否則王先生手裏有指揮刀也許還可以救他的命,他走不到幾十步,就被那凶手一把揪住了,那凶手真凶,一刀一刀的直刺,一直把李先生刺倒,李先生倒地的時候,我們還聽見他大聲的嚷救命,可是又有誰去救他呢?不要說我們,連王先生也嚇呆了,本來要救,也來不及,那凶手把李先生弄死了,自己也就對準胸膛裁了一刀,他也完了。他幾時進來,我們也不知道,他始終沒有開一聲口。……
知事說夠了夠了,他就叫他帶來的仵作去檢猛三的身上。猛三夾襖的口袋裏有幾塊錢,一張撕過的船票,廣東招商局的,一張相麵先生的廣告單,一個字紙團。打開看了,那是一封信。那猛三不就是四個月前和老李爭祭產的那個連長嗎?老李的母親揩幹了眼淚,走過來說,正是他,那是孟甫叔父怪嫌老李搶了他的校長,故意唆使他來搗亂的。我也聽是這麼說,知事說,孟甫真不應該,他把手裏的字條揚了一揚,恐怕眼前的一場流血,也少不了他的份兒,猛三的妻子是上月死的嗎?是的。她為什麼死的?她為什麼死的!知事難道不明白街坊上這一時沸沸揚揚的,還不是李猛三家小的話柄,真是話柄!
猛三那糊塗蟲,才是糊塗蟲,自己在外省當兵打仗,家裏的門戶倒沒有關緊,也不避街坊的眼,朝朝晚晚,盡是她的發潑,吵得雞犬不寧的。果然,自作自受,太陽掛在頭頂,世界上也不能沒有報應……好,就到種德堂去買生皮硝吸。一吸就鬧血海發暈,請大夫也太遲了,白送了一條命,不怪自己,又怪誰去!
知事說冤有頭,債有主,這兩條新鮮的性命,死得真冤,更可惜,好容易一鄉上有他一個正直的人,又叫人給毀了,真太冤了!眼看這一百多的學生,又變了失奶的孩子,又有誰能比老李那樣熱心,勤勞,又有誰能比他那高尚的品格?孟甫真不應該,他那暗箭傷人,想了真叫人痛恨,也有猛三那傻子,聽他說什麼就信什麼,叫他趕回來爭祭產,他就回來爭祭產,告他老李逼死了他的妻子,叫他回來報仇,也沒有說明白為的是什麼,他就趕了回來,也不問個紅黑是非,船一到埠,天亮就趕來和老李拚命,見麵也沒有話說,動手就行凶,殺了人自己也抹脖子,現在死沒有對證,叫辦公事的又有什麼主意。 五
老李沒有娶親,沒有子息;沒有弟兄,也沒有姊妹;他就有一個娘,一個年老多病的娘。他讓人紮了十幾個大窟窿紮死了。他娘滾在鮮血堆裏痛哭他;回頭他家裏狹小的客間裏,設了靈座,早晚也就隻他的娘哭他,現在的骨頭已經埋在泥裏,一年裏有一次兩次燒紙錠給他的——也就隻他的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