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媽領著她替她的祖母看墳地來的。看地不是她的事,她這來一半天的工夫見識可長了不少。真的,你平常不出門你永遠不得知道你自個兒的見識多麼淺陋得可怕,連一個七八歲的鄉下姑娘都趕不上,你信不信?可不是我方才拿著麥子叫稻,點著珍珠米梗子叫芋頭招人家笑話。難為情,芋頭都認不清,那光頭兒的大荷葉多美;榆錢兒也好玩,真像小錢,我書上念過,可從沒有見過,我撿了十幾個整圓的拿回去給妹妹看。還有那瓜蔓也有趣,像是葡萄藤,沿著棚勻勻地爬著,方才那紅眼的小養媳婦告訴我那是南瓜,到了夏天長得頂大頂大的,有的二十斤重,掛在這細條子上,風吹雨打都不易吊,你說這天下的東西造得多靈巧多奇怪呀。這晚上她睡在船艙裏怎麼也睡不著。腿有點兒酸,白天路跑多了。眼也酸,可又合不緊,還是開著吧,艙間裏黑沉沉的,媽已經睡著了,外艙老媽子丫頭在那兒怪寒傖地打呼。她偏睡不著,腦筋裏新來的影子真不少,像是家裏有事情屋子裏滿了的全是外來的客,有的臉熟,有的不熟;又像是迎會,一道道的迎過去;又像是走馬燈,轉了去回來了。一紀一賈的櫓聲,軋軋的水車,那水麵露著的水牛鼻子,那一田的芋頭葉,那小孩兒的赤腿,吃晚飯時鄉下人拿進來那碗螺絲肉,桃花李花的山歌,那座小木橋,那家帶賣茶的財神廟,那河邊青草的味兒……全在這兒,全在她的腦殼裏擠著,也許他們從此不出去了。這新來客一多,原來的家裏人倒像是躲起來了,腴玉,這天以前的腴玉,她的思想,她的生活,她的煩惱,她的憂愁,全躲起來了,全讓這芋頭水牛鼻子螺絲肉擠跑了;她仿佛是另投了胎,換了一個人似的,就連睡在她身旁的媽都像是離得很遠,簡直不像是她親娘;她仿佛變了那赤著腿臉上塗著泥手裏拿著樹條站在河邊瞪著眼的小孩兒,不再是她原來的自己。哦,她的夢思風車似地轉著,往外跳的穀皮全是這一天的新經驗,與那二十年間在城市生長養大的她絕對的聯不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她翻過身去,那塊長疙疤的小玻璃窗外天光望見了她。咦,她果然是在一隻小航船裏躺著,並不是做夢。窗外白白的是什麼呀,她一仰頭正對著岸上那株老榆樹頂上爬著的幾條月亮,本來是個滿月,現在讓榆樹葉子揉碎了。那邊還有一顆頂亮的星,離著月亮不遠,腴玉益發的清醒了。這時船身也微微地側動,船尾那裏隱隱的聽出水聲,像是蟲咬什麼似的響著,遠遠的風聲、狗叫聲也分明地聽著,她們果然是在一個荒僻的鄉下過夜,也不覺得害怕,多好玩呀!再看那榆樹頂上的月亮,這月色多清,一條條的光亮直打到你眼裏呀,叫你心窩裏一陣陣的發冷,叫你什麼不願意想著的事情全想了起來,呀,這月光……

這一轉身,一見月光,二十年的她就像孔雀開屏似的花斑斑的又支上了心來。滿屋子的客人影子都不見了。她心裏一陣子發冷,她還是她,她的憂愁,她的煩惱,壓根兒就沒有離著她——她媽也轉了一個身,她的遲重的呼吸就在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