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豔的巴黎
我在巴黎時常去看一個朋友,他是一個畫家,住在一條聞著魚腥的小街底頭一所老屋子的頂上一個A字式的尖閣裏,光線暗淡得怕人,白天就靠兩塊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給裝裝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過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碼總得上燈的時候他才脫下了外褂露出兩條破爛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豔麗的垃圾窩裏開始他的工作。
豔麗的垃圾窩——它本就是一幅妙畫!我說給你聽聽。貼牆有精窄的一條上麵蓋著黑毛氈的算是他的床,在這上麵就準你規規矩矩地躺著,不說起坐一定劄腦袋,就連翻身也不免冒犯斜著下來永遠不退讓的屋頂先生的身份!承著頂尖全屋子頂寬舒的部分放著他的書桌——我捏著一把汗叫它書桌,其實還用提嗎,上邊什麼法寶都有,畫冊子、稿本、黑炭、顏色盤子、爛襪子、領結、軟領子、熱水瓶子壓癟了的,燒幹了的酒精燈、電筒、各色的藥瓶、彩油器、髒手絹、斷頭的筆杆、沒有蓋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槍,那是瞞不過我化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舊貨攤上換來的,照相鏡子、小手鏡、斷齒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詳夢的小書,還有——還有可疑的小紙盒兒,凡士林一類的油膏……一隻破木板箱一頭漆著名字上麵蒙著一塊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妝台兼書架,一個洋磁麵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舊版的盧騷集子給饕了去,一頂便帽套在洋瓷長提壺的耳柄上,從袋底裏倒出來的小銅錢錯亂地散著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幾隻稀小爛蘋果圍著一條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學教授們圍著一個教育次長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斕了:這是我頂得意的一張龐那的底稿當廢紙買來的,那是我臨蒙內的裸體,不十分行,我來撩起燈罩你可以看清楚一點,草色太濃了,那膝部畫壞了,那一小幅更名貴,你認是誰,羅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運氣,也算是錯來的,老巴黎就是這點子便宜,挨了半年八個月的餓不要緊,隻要有機會撈著真東西,這還不值得!那邊一張擠在兩幅油畫縫裏的,你見了沒有,也是有來曆的,那是我前年趁馬克倒黴路過佛蘭克福德時夾手搶來的,是真的孟察爾都難說,說差糊了一點,現在你給三千佛郎我都不賣,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長條……在他那手指點東西的買弄他的家珍的時候,你竟會忘了你站著的地方是不夠六尺闊的一間閣樓,倒像跨在你頭頂那兩片斜著下來的屋頂也順著他那藝術談法術似的隱了去,露出一個爽朗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喜窠、黴塊、釘疤,全化成了哥羅畫幀中”飄搖欲化煙”的最美麗的林樹與輕快的流澗;桌上的破領帶、手絹、爛香蕉、臭襪子等等也全變形成戴大闊邊稻草帽的牧童們,偎著樹打盹的,牽著牛在澗裏喝水的,手反襯著腦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著那邊走進來的姑娘們手按著音腔吹橫笛的——可不是那邊來了一群姑娘們,全是年歲青青的,露著胸膛,散著頭發,還有光著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著來了……唵!小心劄腦袋,這屋子真扁紐,你出什麼神來了?想著你的Bel, Ami對不起?你到巴黎快半個月了,該早有落兒了,這年頭收成真容易——嘸,太容易了!誰說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獄?你吸煙鬥嗎?這兒有自來火。對不起,屋子裏除了床,就是那張彈簧早經追悼了的沙發,你坐坐吧,給你一個墊子,這是全屋子頂溫柔的一樣東西。
不錯,那沙發,這閣樓上要沒有那張沙發,主人的風格就落了一個極重要的原素。說它肚子裏的彈簧完全沒了勁,在主人說是太謙,在我說是簡直汙蔑了它。因為分明有一部分內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間,看來倒像是一座分水嶺,左右都是往下傾的,我初坐下時不提防它還有彈力,倒叫我駭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黴了,露著黑黑黃黃不知是什麼貨色,活像主人襯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微地笑了。笑什麼了你?我笑——你坐上沙發那樣兒叫我想起愛菱。愛菱是誰?她呀——她是我第一個模特兒。模特兒?你的?你的破房子還有模特兒,你這窮鬼化得起……別急,究竟是中國初來的,聽了模特兒就這樣的起勁。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紅印了!本來不算事,當然,可是我說像你這樣破雞棚破雞棚……便怎麼樣,耶穌生在馬槽裏的,安琪兒們都在馬矢裏跪著禮拜哪!別忙,好朋友,我講你聽。如其巴黎人有一個好處,他就是不勢利!中國人頂糟了,這一點;窮人有窮人的勢利,闊人有闊人的勢利,半不闌珊有半不闌珊的勢利——那才是半開化,才是野蠻!你看像我這樣子,頭發像刺猥,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髒衣服,鞋帶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國,誰不叫我外國叫化子,哪配進北京飯店一類的勢利場;可是在巴黎,我就這樣兒隨便問哪一個衣服頂漂亮脖子搽得頂香的娘們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於模特兒,那更不成話,哪有在巴黎學美術的,不論多窮,一年裏不換十來個眼珠亮亮的來坐樣兒?房子破更算什麼?波希民的生活就是這樣,按你說模特兒就不該坐壞沙發,你得準備杏黃貢緞繡丹鳳朝陽做墊的太師椅請她坐你才安心對不對?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