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再說了!算我少見世麵,算我是鄉下老戇,得了;可是說起模特兒,我倒有點好奇,你無妨講些經驗給我長長見識?有真好的沒有?我們在美術院裏見著的什麼維納絲得米羅、維納絲梅第妻,還有鐵青的、魯班師的、鮑第千裏的、丁稻來篤的、箕奧其安內的裸體實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反而說,新派的比如雪尼的約克的,瑪提斯的,塞尚的,高耿的,弗朗刺馬克的,又是太醜,太損,太不像人,一樣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人體美,究竟怎麼一回事?我們不幸生長在中國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與後部看不出多大分別的世界裏,實在是太蒙昧無知,太不開眼。可是再說呢,東方人也許根本就不該叫人開眼的,你看過約翰巴裏士那本沙揚娜拉沒有,他那一段形容一個日本裸體舞女——就是一張臉子粉搽得像棺材裏爬起來的顏色,此外耳朵以後下巴以下就比如一節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了惡心。你們學美術的才有第一手的經驗,我倒是……

你倒是真有點羨慕,對不對?不怪你,人總是人。不瞞你說,我學畫畫原來的動機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秘密的好奇。你說我窮相,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麼也省不了。這看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寧可少吃儉穿,省下幾個佛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你簡直可以說我是著了迷,成了病,發了瘋,愛說什麼就什麼,我都承認——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躺在我的麵前供養,安慰,喂飽我的“眼淫”。當初羅丹我猜也一定與我一樣的狼狽,傳說他那房子裏老是有剝光的女人,也不為坐樣兒,單看她們日常生活“實際的”多變化的姿態——他是一個牧羊人,成天看著一群剝了毛皮的馴羊!魯班師那位窮凶極惡的大手筆,說是常常為他太太做模特兒,結果因為他成天不斷的畫他太太竟許連穿褲子的空兒都難得有!但如果這話是真的,魯班師還是太傻,難怪他那畫裏的女人都是這剝白豬似的單調,少變化;美的分配在人體上是極神秘的一個現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論男女,我想幾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著一把顏色望地麵上撒,玫瑰、羅蘭、石榴、玉簪、剪秋羅,各樣都沾到了一種或幾種的彩澤,但決沒有一種花包涵所有的可能的色調,那如其有,按理論講,豈不是又得回複了沒顏色的本相?人體美也是這樣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發,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格、筋肉、肌膚的會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線條,色調的變化,皮麵的脹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不可製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煩細心體會發現去,上帝沒有這樣便宜你的事情,他決不給你一個具體絕對美,如此我們所有藝術的努力就沒有了意義;巧妙就在你明知這山裏有金子,可是在那一點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啊!說起這藝術家審美的本能,我真要閉著眼感謝上帝——要不是它,豈不是所有人體的美,說窄一點,都變了古長安道上曆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層或幾層薄薄的衣服給埋沒了!回頭我給你看我那張破床底下有一本寶貝,我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績——千把張的人體臨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這間破雞棚裏鉤下的,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追悼的沙發,這上麵落坐過至少一二百個當得起美字的女人!別提專門做模特兒的,巴黎哪一個不知道俺家黃臉什麼,那不算希奇,我自負的是我獨到的發現:一半因為看多了的緣故,女人肉的引誘在我差不多完全的消滅在美的欣賞裏麵,結果在我這雙“淫眼”看來,一絲不掛的女人就同紫霞宮裏翻出來的屍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搖不動我的性欲,反麵說當真穿著整齊的女人,不論她在人堆裏站著,在路上走著,隻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礙就無形的消滅,正如老練的鍍師一瞥就認出鍍苗,我這美術本能也是一瞥就認出“美苗”,一百次裏錯不了一次:每回發現了可能的時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剝光了她叫我看個滿意不成,上帝保佑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時候真難得有!我記得有一次在戲院子看著了一個貴婦人,實在沒法想(我當然試來)我那難受就不用提了,比發瘧疾還難受——她那特長分明是在小腹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