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得化不開”之二(香港)(1 / 2)

“濃得化不開”之二(香港)

廉楓到了香港,他見的九龍是幾條盤錯的運貨車的淺軌,似乎有頭,有尾,有中段,也似乎有隱現的爪牙,甚至在火車頭穿度那柵門時似乎有迷漫的雲氣。中原的念頭,雖則有廣九車站上高標的大鍾的暗示,當然是不能在九龍的雲氣中幸存。這在事實上也省了許多無謂的感慨。因此眼看著對岸,屋宇像櫻花似盛開著的一座山頭,如同對著希望的化身,竟然欣欣的上了渡船。從妖龍的脊背上過渡到希望的化身去。

富庶,真富庶,從街角上的水果攤看到中環乃至上環大街的珠寶店;從懸掛得如同Banyan樹一般繁衍的臘食及海味鋪看到穿著定闊花邊豔色新裝走街的粵女;從石子街的花市看到飯店門口陳列著“時鮮”的花狸金錢豹以及在渾水盂內倦臥著的海狗魚,惟一的印象是一個不容分析的印象:濃密,琳琅,琳琅,琳琅,廉楓似乎聽得到鍾磬相擊的聲響。富庶,真富庶。

但看香港,至少玩香港,少不了坐吊盤車上山去一趟。這吊著上去是有些好玩。海麵、海港、海邊,都在軸轆聲中繼續的往下沉。對岸的山,龍蛇似盤旋著的山脈,也往下沉。但單是直落的往下沉還不奇,妙的是一邊你自身憑空的往上提,一邊綠的一角海,灰的一隴山,白的方的房屋,高直的樹,都怪相的一頭吊了起來,結果是像一幅畫斜提著看似的。同時這邊的山頭從平放的饅頭變成側豎的,山腰裏的屋子從橫刺裏傾斜了去,相近的樹木也跟著平行的來。怪極了。原來一個人從來不想到他自己的地位也有不端正的時候:你坐在吊盆車裏隻覺得眼前的事物都發了瘋,倒豎了起來。

但吊盤車的車裏也有可注意的。一個女性在廉楓的前幾行椅座上坐著。她滿不管車外拿大鼎的世界,她有她的世界。她坐著,屈著一支腿,腦袋有時枕著椅背,眼向著車頂望,一個手指含在唇齒間,這不由人不注意。她是一個少婦與少女間的年輕女子,這不由人不注意,雖則車外的世界都在那裏倒豎著玩。

她在前麵走。上山,左轉灣,右轉灣,宕一個山腰的孤線,她在前麵走。沿著山提,靠著岩壁,轉入 Aioe 叢中,繞著一所房舍,抄一摺小徑,拾幾級石磴,她在前麵走。如其山路的姿態是婀娜,她的也是有的。靈活的山的腰身,靈活的女人的腰身,濃濃的折疊著,融融的鬆散著,肌肉的神奇!動的神奇!

廉楓心目中的山景,一幅幅的舒展著,有的山背海,有的山套山,有的濃蔭,有的巉岩,但不論精粗,每幅的中點總是她,她的動,她的中段的擺動。但當她轉入一個比較深奧的山坳時廉楓猛然記起了 Tanhauser 的幸運與命運——吃靈魂的薇納絲。一樣的肥滿前麵別是她的洞府,嘸,危險,小心了!

她果然進了她的洞府,她居然也回頭看來。她竟然似乎在回頭時露著微哂的瓠犀。孩子,你敢嗎?那洞府徑直的石級,竟像直通上天。她進了洞了。但這時候路旁又發生了一個新現象,驚醒了廉楓“鄧浩然”的遐想。一個老婆子操著最破爛的粵音問他要錢。她不是化子,至少不是職業的。因為她現成有她體麵的職業。她是一個勞工。她是一個挑磚瓦的。挑磚上山因紅毛人要造房子。新鮮的是她同時挑著不止一副重擔,她的是局段的回複的運輸。挑上一擔,走上一節路,空身下來再挑一擔上去,如此再下再上,再下再上。她不但有了年紀,她並且是個病人。她的喘是哮喘,不僅是登高的喘,她也咳嗽,她有時全身都咳嗽。但她可解釋錯了。她以為廉楓停步在路中是對她發生了哀憐的趣味;以為看上了她!她實在沒有注意到這位年輕人的眼光曾經飛注到雲端裏的天梯上。她實在想不到在這寂寞的山道上會有與她利益相衝突的現象。她當然不能使他失望。當然得成全他的慈悲心。她向他伸直了她的一隻焦枯得像貝殼似的手,口裏呢喃在她是最軟柔的話語調。但“她”已經進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