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更高處去。往頂峰的頂上去。頭頂著天,腳踏著地尖,放眼到寥廓的天邊,這次的憑眺不是尋常的憑眺。這不是香港,這簡直是蓬萊仙島。廉楓的全身,他的全人,他的全心神,都感到了酣醉,覺得震蕩。宇宙的肉身的神奇。動在靜中,靜在動中的神奇。在一刹那間,在他的眼內,在他的全生命的眼內,這當前的景象幻化成一個神靈的微笑,一折完美的歌調,一朵宇宙的瓊花。一朵宇宙的瓊花在時空不容分仳的仙掌上俄然的擎出了它全盤的靈異。山的起伏,光的起伏;海的起伏,山的顏色,水的顏色,光的顏色——形成了一種不可比況的空靈,一種不可比況的節奏,一動不可比況的諧和。一方寶石,一球純晶,一顆珠,一個水泡。
但這隻是一刹那,也許隻許一刹那。在這刹那間廉楓覺得他的脈搏都止息了跳動。他化入了宇宙的脈搏。在這刹那間一切都融合了,一切都消納了,一切都停止了它本體的現象的動作來參加這“刹那的神奇”的偉大的化生。在這刹那間他上山來心頭累聚著的雜格的印象與思緒夢似的消失了蹤影。倒掛的一角海,龍的爪牙,少婦的腰身老婦人的手與乞討的碎瑣,薇納絲的洞府,全沒了。但轉瞬間現象的世界重複回返。一層紗幕,適才睜眼縱覺時頓然揭去的那一層紗幕,重複不容商榷的蓋上了大地。在你也回複了各自的辨認的感覺。這景色,是美,美極了的,但不再是方才那整個的靈異。另一種文法,另一種關鍵,另一種意義也許,但不再是那個。它的來與它的去,正如戀愛,正如信仰,不是意力可以支配,可以作主的。他這時候可以分別的賞識這一峰是一個秀挺的蓮苞,那一嶼像一隻雄蹲的海豹,或是那灣海像一鉤的眉月;他也能欣賞這幅天然畫圖的色彩與線條的配置,透視的勻整或是別的什麼,但他見的隻是一座山峰,一灣海,或是一幅圖畫。他尤其驚訝那波光的靈秀,有的是綠玉,有的是紫晶,有的是琥珀,有的是翡翠,這波光接連著山嵐的晴靄,化成一種異樣的珠光,掃蕩著無際的青空,但就這也是可以指點,可以比況給你身旁的友伴的一類詩意,也不再是初起那回事。這層遮隔的紗幕是蓋定的了。
因此廉楓拾步下山時心胸的舒爽與恬適不是不和雜著,雖則是隱隱的,一些無名的惆悵。過山腰時他又飛眼望了望那“洞府”,也向路側尋覓那挑磚瓦的老婦,她還是忙著搬運著她那搬不完的重擔,但他對她,猶是對“她”,興趣遠不如上山時的那樣馥鬱了。在半山的涼座地方坐下來休息時,他的思想幾乎完全中止了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