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城”(北京的一晚)(2 / 3)

做夢也不易夢到這般境界。我陪著你哪,外國來的姑娘。廉楓的肢體在夜涼裏凍得發了麻,就是胸潭裏一顆心熱熱的跳著,應和著頭頂明星的閃動。人是這樣軟弱,他非得要同情。盤踞在肝腸深處的那些非得要一個盡情傾吐的機會。活的時候得不著,臨死,隻要一口氣不曾斷,還非得招承。眼珠已經褪了光,發音都不得清楚,他一樣非得懺悔。非得到永別生的時候人才有膽量,才沒有顧忌。每一個靈魂裏都安著一點謊。謊能進天堂嗎?你不是也對那穿黑長袍胸前掛金十字的老先生說了你要說的才安心到這石塊底下躺著不是,貝克生姑娘?我還不死哪。但這靜定的夜景是多大一個引誘!我覺得我的身子已經死了,就隻一點子靈性在一個夢世界的浪花裏浮萍似的飄著。空靈,安逸。夢的世界是沒有牆圍的,沒有涯抃的。你得寬恕我的無狀,在昏夜裏踞坐在你的寢次,姑娘,但我已然感到一種超凡的寧靜,一種解放,一種瑩澈的自由。這也許是你的靈感——你與雪地上的月影。

我不能承受你的智慧,但你卻不能吝惜你的容忍,我不是你的誰,不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相知,但你不能不認識我現在向你訴說的憂愁,你——廉楓的手在石板的一頭觸到了凍僵的一束什麼。一把萎謝了的花——玫瑰。有三朵,叫雪給掩僵了。他親了親花瓣上的凍雪。我羨慕你在人間還有未斷的恩情,姑娘,但這也是個累贅,說到徹底的話,這三朵香豔的花放上你的頭邊——他或是你的親屬或是你的知己——你不能不生感動不是?我也曾經親自到山穀裏去采集野香去安放在我的她的頭邊。我的熱淚滴上冰冷的石塊時,我不能懷疑她在泥裏或在星天外也含著悲酸在體念我的情意。但她是遠在天的又一方,我今晚隻能借景來抒解我的苦辛。

人生是辛苦的。最辛苦是那些在黑茫茫的天地間尋求光熱的生靈。可憐的秋蛾,他永遠不能忘情於火焰。在泥草間化生,在黑暗裏飛行,抖擻著翅羽上的金粉——它的願望是在萬萬裏外的一顆星。那是我。見著光就感到激奮,見著光就顧不得粉脆的軀體,見著光就滿身充滿著悲慘的神異,殉獻的奇麗——到火焰的底裏去實現生命的意義。那是我。天讓我望見那一炷光!那一個靈異的時間!“也就一半句話,甘露活了枯芽。”我的生命頓時豁裂成一朵奇異的願望的花。“生命是悠久的”,但花開隻是朝露與晚霞間的一段插話。殷勤是夕陽的顧盼,為花事的榮悴關心。可憐這心頭的一撮土,更有誰來憑吊?”你的煩惱我全知道,雖則你從不曾向我說破;你的憂愁我全明白,為你我也時常難受。”清麗的晨風,吹醒了大地的榮華!“你耐著吧,美不過這半綻的蓓蕾。”“我去了,你不必悲傷,珍重這一卷詩心,光彩常留在星月間。”她去了!光彩常在星月間。

陌生的朋友,你不嫌我話說得晦塞吧,我想你懂得。你一定懂。月光染白了我的發絲,這枯槁的形容正配與墓墟中人作伴;它也仿佛為我照出你長眠的寧靜……那不是我那她的眉目?迷離的月影,你無妨為我認真來刻劃個靈通?她的眉目;我如何能遺忘你那永訣時的神情!競許就那一度,在生死的邊沿,你容許我懷抱你那生命的本真;在生死的邊沿,你容許我親吻你那性靈的奧隱,在生死的邊沿,你容許我酺啜你那妙眼的神輝,那眼,那眼!愛的純粹的精靈迸裂在神異的刹那間!你去了,但你是永遠留著。從你的死,我才初次會悟到生,會悟到生死間一種幽玄的絲縷。世界是黑暗的,但我卻永久存儲著你的不死的靈光。

廉楓抬頭望著月,月也望著他。青空添深了沉默。城牆外仿佛有一聲鴉啼,像是裂帛,像是鬼嘯。牆邊一枝樹上拋下了一捧雪,亮得耀眼。這還是人間嗎?她為什麼不來,像那年在山中的一夜?

“我送別她歸去,與她在此分離。

在青草裏飄拂,她的潔白的裙衣。”

詭異的人生!什麼古怪的夢!希望,在你擎上手掌估計分量時,已經從你的手指間消失,像是發珠光的青汞。什麼都得變成灰,飛散,飛散,飛散……我不能不羨慕你的安逸,緘默的墓中人!我心頭還有火在燒,我懷著我的寶;永沒有人能探得我的痛苦的根源,永沒有人知曉,到那天我也得瞑目時,我把我的寶交還給上帝。除了他更有誰能賜與,能承受這生命的生命?我是幸福的!你不羨慕我嗎,朋友?

我是幸福的,因為我愛,因為我有愛。多偉大,多充實的一個字!提著它胸脅間就透著熱,放著光,滋生著力量。多謝你的同情的傾聽,長眠的朋友,這光陰在我是希有的奢華。這又是北京的清靜的一隅。在涼月下,在荒城邊,在銀霜滿樹時。但北京——廉楓眼前又扯亮著那獰惡的前門。像一個腦袋,像一個骷髏。喪事人家的鼓樂,北海的蘆葦,荷葉能不死嗎?在晚照的金黃中,有孤鶩在冰麵上飛。消沉,消沉。更有誰眷念西山的紫氣?她是死了——一堆灰。北京也快死了——準備一個缽盂,到枯木林中去安排它的葬事,有什麼可說的?再會吧,朋友,還有什麼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