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站起身走,一回頭進門那路上仿佛又來了一個人影。肥黑的一團在雪地上移著,遲遲的移著,向著他的一邊來。有樹擋著,認不清是什麼。是人嗎?怪了,這是誰?在這大涼夜還有與我同誌的嗎?為什麼不,就許你嗎?可真是有些怪,它又不動了,那黑影子絞和著一顆樹影,像一團大包袱。不能是鬼。為什麼發噤,怕什麼的?是人,許是又一個傷心人,是鬼,也說不定它也別有懷抱。竟許是個女子,誰知道!在涼月下,在荒塚間,在銀霜滿地時。它傴僂著身子哪,像是撿什麼東西。不能是個化子——化子化不到墓園裏來。唷,它轉過來了!
它過來了,那一團的黑影。走近了,站定了,他也望著坐在墳墩上的那個發愣哪。是人,還是鬼,這月光下的一堆?他也在想。“誰?”粗糙的,沉濁的口音,廉楓站起了身,哈著一雙凍手。“是我,你是誰?”他是一個矮老頭兒,屈著肩背,手插在他的一件破舊製服的破袋裏。“我是這兒看門的。”他也走到了月光下。活像哈姆雷德裏一個掘墳的,廉楓覺得有趣,比一個妙年女子,不論是鬼是人,都更有趣。“先生,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我橫是睡著了,那門沒有關嚴嗎?”“我進來半天了。”“不涼嗎?你坐在這石頭上?”“就你一個人看著門的?”“除了我這樣的苦小老兒,誰肯來當這苦差?”“你來有幾年了?”“我怎麼知道有幾年了!反正老佛爺沒有死,我早就來了。這該有不少年份了吧,先生?我是一個在旗吃糧的,您不看我的衣服?”“這兒常有人來不?”“倒是有。除了洋人拿花來上墳的,還有學生也有來的,多半是一男一女的。天涼了就少有來的了。你不也是學生嗎?”他斜著一雙老眼打量廉楓的衣服。“你一個看著這麼多的洋鬼不害怕嗎?”老頭他樂了。這話問得多幼稚,準是個學生,年紀不大。“害怕?人老了,人窮了,還怕什麼的!再說我這還不是靠鬼吃一口飯嗎?靠鬼。先生!”“你有家不,老頭兒!”“早就死完了。死幹淨了。”“你自己怕死不,老頭兒?”老頭又樂了。“先生,您又來了!人窮了,人老了,還怕死嗎?你們年輕人愛玩兒,愛樂,活著有意思,咱們哪說得上?”他在口袋裏掏出一塊黑絹子擤著他的凍鼻子。這聲音聽大了。城圈裏又有回音,這來墳場上倒添了不少生氣。那邊樹上有幾隻老鴉也給驚醒了,亮著他們半凍的翅膀。“老頭,你想是生長在北京的罷?”“一輩子就沒有離開過。”“那你愛不愛北京?”老頭簡直想咧個大嘴笑。這學生問的話多可樂!愛不愛北京?人窮了,人老了,有什麼愛不愛的?“我說給您聽聽罷,”他有話說。
“就在這兒東城根,多的是窮人,苦人推土車的,推水車的,住閑的,殘廢的。全跟我一模一樣的,生長在這城圈子裏,一輩子沒有離開過。一年就比一年苦,大米一年比一年貴。土堆裏煤渣多撿不著多少。誰生得起火?有幾頓吃得飽的?夏天還可對付,冬天可不能含糊。凍了更餓,餓了更凍。又不能吃土。就這幾天天下大雪,好,狗都癟了不少!”老頭又擤了擤鼻子。“聽說有錢的人都搬走了,往南,往東南,發財的,升官的,全去了。窮人苦人哪走得了?有錢人走了他們更苦了,一口冷飯討不著。北京就像個死城,沒有氣了,您知道!哪年也沒有本年的冷清。您聽聽,什麼聲音都沒有,狗都不叫了!前兒個我還見著一家子夫妻倆帶著三個孩子餓急了,又不能做賊,就商量商量借把刀子破肚子見閻王爺去。可憐著哪!那男的一刀子捅了他媳婦的肚子,腸子漏了,血直冒,算完了一個,等他抹回頭拿刀子對自個兒的肚子撩,您說怎麼了,那女的眼還睜著沒有死透,眼看著她丈夫拿刀紮自己,一急就拚著她那血身體向刀口直推,您說怎麼了,她那手正衝著刀鋒,快著哪,一隻手,四根手指,就像白蘿卜似的給劈了下來,脆著哪!那男的一看這神兒,一心痛就痛偏了心,擲了刀回身就往外跑,滿口瘋嚷嚷的喊救命,這一跑誰知他往哪兒去了,昨兒個盔甲廠派出所的巡警說起這件事都撐不住淌眼淚哪。同是人不是,人總是一條心,這苦年頭誰受得了?苦人倒是愛麵子,又不能偷人家的。真急了就吊,不吊就往水裏淹,大雪天河溝凍了淹不了,就借把刀子抹脖子拉肚腸根,是窮末,有什麼說的?好,話說回來了,您問我愛不愛北京,人窮了,人苦了,還有什麼路走?愛什麼!活不了,就得愛死!我不說北京就像個死城嗎?我說它簡直死定了!我還掏了二十個大子給那一家三小子買窩窩頭吃。才可憐哪!,好,愛不愛北京?北京就是這死定了,先生!還有什麼說的?”
廉楓出了墳園低著頭走,在月光下走了三四條老長的胡同才雇到一輛車。車往西北的正頂著刀尖似的涼風。他裹了大衣,烤著自己的呼吸,心裏什麼念頭都給凍僵了。有時他睜眼望望一街陰慘的街燈,又看著那上年紀的車夫在滑溜的雪道上頂著風一步一步的挨,他幾回都想叫他停下來自己下去讓他坐上車拉他,但總是說不出口。半圓的月在雪道上亮著它的銀光。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