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人物、戲劇(1 / 3)

語言、人物、戲劇 要我來談談創作經驗,我沒有什麼可談的。說幾句關於戲劇語言的話吧。創作經驗,還是留給曹禺同誌來談。

寫劇本,語言是一個要緊的部分。首先,語言性格化,很難掌握。我寫的很快,但事先想得很多、很久。人物什麼模樣,說話的語氣,以及他的思想、感情、環境,我都想得差不多了才動筆,寫起來也就快了。劇中人的對話應該是人物自己應該說的語言,這就是性格化。對一個快人快語的人,要知道他是怎樣快法,這就要考慮到人物的思想、感情、和劇情等幾個方麵,然後再寫對話。在特定時間、地點、情節下,人物說話快,思想也快,這是甲的性格。假如隻是口齒快,而思想並不快,就不是甲,而是乙,另一個人了。有些人是快人而不快語,有些人是快語而不是快人,這要區別開。《水滸》中的李逵、武鬆、魯智深等人物,都是農民革命英雄,性格有相近之處,卻又各不相同,這在他們的說話中也可區別開。寫現代戲,讀讀《水滸》,對我們有好處。尤其是寫內部矛盾的戲,人物不能太壞,不能寫成敵人。那麼,語言性格化就要在相差不多而確有差度上注意了。這很不容易,必須事先把人物都先想好,以便甲說甲的話,乙說乙的話。

脾氣古怪,好說怪話的人物,個性容易突出。這種人物作為次要角色,在一個戲裏有一個兩個,會使戲顯得生動。不過,古怪人物是比較容易寫的。要寫出正常人物的思想、感情等等是不容易的;但作者的注意力卻是應該放在這裏。

寫人物要有“留有餘地”,不要一下筆就全傾倒出來。要使人物有發展。我們的建設發展得極快,人人應有發展,否則跟不上去。這點是我寫戲的一個大毛病。我總把力氣都放在第一幕,痛快淋漓,而後難為繼。因此,第一幕戲很好,值五毛錢,後麵幾幕就一錢不值了。這有時候也證明我的人物確是從各方麵都想好了的,故能一下筆就有聲有色。可是,後麵卻聲嘶力竭了。曹禺同誌的戲卻是一幕比一幕精彩,好戲在後麵,最後一幕是高峰,這才是引人入勝的好戲。

再談談語言的地方化。先讓我引《紅樓夢》第三十九回劉姥姥進大觀園和賈母的一段對話:賈母通:“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劉姥姥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

賈母向眾人道:“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硬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個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

劉姥姥笑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我們要也這麼著,那些莊家活也沒人做了。”

賈母道:“眼睛牙齒還好?”

劉姥姥道:“還都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記不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話,我都不會。不過嚼的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會子就完了。”

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不能。”賈母道:“什麼福?不過是老廢物罷咧!”說的大家都笑了。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了好些瓜菜來,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裏現結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地裏的好吃。”

劉姥姥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倒想魚肉吃,隻是吃不起。”……

這裏是兩個老太太的對話。以語言的地方性而言,二人說的都是道地北京話。她們的話沒有雕琢,沒有棱角,但在表麵平易之中,卻語語針鋒相對,兩人的思想、性格、階級都鮮明地表現出來了。賈母的話是假謙虛,倚老賣老;劉姥姥的話則是表麵奉承,內藏諷刺。“依我們倒想魚肉吃,隻是吃不起”,這句話是多麼厲害!作者沒有把賈母和劉姥姥的話寫得一雅一俗,說的是同樣的語言,卻表現了尖銳的階級對立。這是高度的語言技巧。所謂語言的地方性,我以為就是對語言熟悉,要熟悉地方上的一切事物,熟悉各階層人物的語言,才能得心應手,用語精當。同時,也隻有熟悉人物性格,才能通過對話準確地表現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物性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