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戲裏,有不少醜角的小戲。其中有一部分隻能叫作鬧戲,不能算作喜劇。這些鬧戲裏的語言往往是起哄瞎吵,分明是為招笑而招笑。因此,這些戲能夠引起哄堂大笑,可是笑完就完,沒有回味。在我自己寫的喜劇裏,雖然在語言上也許比那些鬧戲文明一些,可是也常常犯為招笑而招笑的毛病。我知道滑稽幽默不應是目的,可是因為思想的貧乏,不能不亂耍貧嘴,往往使人生厭。我們要避免為招笑而招笑,而以幽默的哲人與藝術家自期,在談笑之中,道出深刻的道理,叫幽默的語言發出智慧與真理的火花來。這很不容易作到,但是取法乎上,還怕僅得其中,難道我們還該甘居下遊嗎?
語言,特別在喜劇裏,是不大容易調動的。語言的來曆不同,就給我們帶來不少麻煩。從地域上說,一句山東的俏皮話,山西人聽了也許根本不懂。從時間上說,二十年前的一段相聲,今天已經不那麼招笑了,因為那些曾經流行一時的話已經死去。從行業上說,某一句話會叫木匠師傅哈哈大笑,而廚師傅聽了莫名其妙。我是北京人。六十年來,北京話有很大很大的變化。老的詞兒不斷死去,新的詞兒不斷產生。最近,小學生們很喜歡用“根本”。問他們什麼,他們光答以“根本”,不知是根本肯定,還是根本否定。這類的例子恐怕到處都有,過些日子就又被放棄,另發明新的。我們怎麼辦呢?
據我看,為了使喜劇的語言生動活潑,我們幾乎無法完全不用具有地方性與時間性限製的語彙與說法。不過,更要緊的是我們怎樣作語言的主人。這有兩層意思:一是假若具有地方性或時間性限製的語言而確能幫助我們,使我們的筆下增加一些色彩與味道,我們就不妨采用一些;二是最有味道的詞句應是由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這種創造可以用普通話作為基礎。普通話是大家都知道的,用它來創造出最精采的詞句,便具有更多的光彩,不受地方與時間的限製。我是喜用地方土語的,但在推廣普通話運動展開之後,我就開始盡量少用土語,而以普通話去寫喜劇。這個嚐試並沒有因為不用土語而減少了幽默感與表現力。我覺得,具有創造性的語言,帶著智慧與藝術的光彩,是要比借用些一時一地一行的俏皮話兒高超的多的。看看“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這幾句吧,裏邊沒有用任何土語與當時流行的俏皮話,而全是到今天還人人能懂的普通話,可是多麼幽默,多麼生動,多麼簡練!隻是這麼四句,便刻畫出一位詩仙來了。這叫創造,這叫語言的主人!不借助於典故,也不倚賴土語、行話,而隻憑那麼一些人人都懂的俗字,經過錘煉琢磨,便成為精金美玉。這雖然是詩,可是頗足以使我們明白些創造喜劇語言的道理。所謂語言的創造並不是自己閉門造車,硬造出隻有自己能懂的一套語言,而是用普通的話,經過千錘百煉,使語言得到新的生命,新的光芒。就像人造絲那樣,用的是極為平常的材料,而出來的是光澤柔美的絲。我們應當有點石成金的願望,叫語言一經過我們的手就變了樣兒,誰都能懂,誰又都感到驚異,拍案叫絕。特別是喜劇語言,它必須深刻,同時又要輕鬆明快,使大家容易明白,而又不忍忘掉,聽的時候發笑,日後還咂著滋味發笑。喜劇的語言萬不可成為聽眾的負擔,有的地方聽不懂,有的地方雖然聽懂,而覺得別扭。聽完喜劇而鬧一肚子別扭,才不上算!喜劇語言必須餡兒多而皮薄,一咬即破,而味道無窮。相聲演員懂得這個道理,應當跟他們多討教。附帶著說,相聲演員在近幾年來,也拋棄了不少地方土語,而力求以普通話逗哏。這不僅使更多的人能夠欣賞相聲,而且使演員不再專倚賴土語。這就使他們非多想不可,用盡方法使普通話成為可笑可愛的語言,給一般的語言加多思想性與藝術性。
現在,讓我們談談語言的音樂性。
用文言寫的散文講究經得起朗誦。四五十年前,學生學習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都是唱著念,唱著背誦的。我們寫的白話散文,往往不能琅琅上口,這是個缺點。一般的散文不能上口,問題或者還不太大。話劇中的對話是要拿到舞台上,通過演員的口,送到聽眾的耳中去的。由口到耳,必涉及語言的音樂性。古體詩文的作者十分注意這個問題。他們都搖頭晃腦地吟詩、作文章。他們用一個字,造一句,既考慮文字的意象,又顧到聲音之美。他們把每個方塊兒字都解剖得極為細致。意思合適而聲音不美,不行,必須另換一個。舊體詩文之所以難寫,就因為作者唯恐對不起“文字解剖學”。到了咱們這一代,似乎又嫌過於籠統了,用字有些平均主義,拍拍腦袋就算一個。我們往往似乎忘了方塊兒字是有四聲或更多的聲的。字聲的安排不妥,不幸,句子就聽起來不大順耳,有時候甚至念不出。解剖文字是知識,我們應該有這樣的知識。怎樣利用這點知識是實踐,我們應當經常動筆,於寫小說、劇本之外,還要寫寫詩,編編對聯等等。我們要從語言學習中找出樂趣來。不要以為郭老編對聯,田漢老作詩,是他們的愛好,與咱們無關。咱們都是同行,都是語言藝術的學習者與運用者。他們的樂趣也該成為咱們的樂趣。慢慢的,熟能生巧,我們也就習慣於將文字的意、形、音三者聯合運用,一齊考慮,增長本領。我們應當全麵利用語言,把語言的潛力都挖掘出來,聽候使用。這樣,文字才能既有意思,又有響聲,還有光彩。
朗讀自己的文稿,有很大的好處。詞達意確,可以看出來。音調美好與否,必須念出來才曉得。朗讀給自己聽,不如朗讀給別人聽。文章是自己的好,自念自聽容易給打五分。念給別人聽,即使聽者是最客氣的人,也會在不易懂、不悅耳的地方皺皺眉。這大概也就是該加工的地方。當然,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寫作方法,我們並不強迫人人練習朗誦。有的人也許越不出聲,越能寫的聲調鏗鏘,即不在話下。
我們的語彙似乎也有些貧乏。以我自己來說,病源有三:一個是寫作雖勤,而往往把讀書時間擠掉。這是很大的損失。久而久之,心中隻剩下自己最熟識的那麼一小撮語彙,像受了旱災的莊稼那麼枯窘可憐。在這種時候,我若是拿起一本偉大的古典作品讀一讀,就好似大早之遇甘霖,胸中開擴了許多。即使我記不住那些文章中的詞藻,我也會得到一些啟發,要求自己要露出些才華,時而萬馬奔騰,時而幽琴獨奏,別老翻過來調過去耍弄那一小撮兒語彙。這麼一來,說也奇怪,那些忘掉的字眼兒就又回來一些,叫筆下富裕了一些。特別是在心裏幹枯得像燒幹了的鍋的時候,字找不到,句子造不成,我就拿起古詩來朗讀一番。這往往有奇效。詩中的警句使我狂悅。好,盡管我寫的是散文,我也要寫出有總結性的句子來,一針見血,像詩那樣一說就說到家。所謂總結性的句子就是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那樣用八個字就畫出一幅山水來,像“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那樣用字不多,而道出要立得高,看得遠的願望來。這樣的句子不是泛泛的敘述,而是叫大家以最少的代價,得到最珍貴的和最多的享受。我們不能叫劇本中的每一句話都是這樣的明珠,但是應當在適當的地方這麼獻一獻寶。
我的語彙不豐富的第二個原因是近幾年來經常習寫劇本,而沒有寫小說。寫小說,我須描繪一切,人的相貌、服裝,屋中的陳設,以及山川的景色等等。用不著說,描寫什麼就需要什麼語彙。相反的,劇本隻需要對話,即使交代地點與人物的景色與衣冠,也不過是三言五語。於是,我的語彙就越來越少,越貧乏了。近來,我正在寫小說,受罪不小,要什麼字都須想好久。這是我個人的經驗,別人也許並不這樣。不過,假若有人也有此情況,我願建議:別老寫劇本,也該練習練習別的文體,以寫劇為主,而以寫別種文體為副,也許不無好處。
第三,我的生活知識與藝術知識都太少,所以筆下枯澀。思想起來,好不傷心:音樂,不懂;繪畫,不懂;芭蕾舞,不懂;對日常生活中不懂的事就更多了,沒法在這兒報賬。於是,形容個悅耳的聲音,隻能說“音樂似的”。什麼音樂?不敢說具體了啊!萬一說錯了呢?隻舉此一例,已足見筆墨之枯窘,不須多說,以免淚如雨下!作一個劇作家,必須多知多懂。語言的豐富來自生活經驗和知識的豐富。
朋友們,我的話已說了不少,不願再多耽誤大家的時間。請大家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