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文學的語言問題(3 / 3)

我們常常談到民族風格。我認為民族風格主要表現在語言上。除了語言,還有什麼別的地方可以表現它呢?你說短文章是我們的民族風格嗎?外國也有。你說長文章是我們民族風格嗎?外國也有。主要是表現在語言上,外國人不說中國話。用我們自己的語言表現的東西有民族風格,一本中國書譯成外文就變了樣,隻能把內容翻譯出來,語言的神情很難全盤譯出。民族風格主要表現在語言文字上,希望大家多用工夫學習語言文字。

第二部分:回答問題。

我不想用專家的身份回答問題,我不是語言學家。對我們語言發展上的很多問題,不是我能回答的。我隻能以一個寫過一點東西的人的資格來回答。

第一個問題:怎樣從群眾語言中提煉出文學語言?這我剛才已大致說過,學習群眾的語言不是照抄,我們要根據創作中寫什麼人,寫什麼事,去運用從群眾中學來的語言。一件事情也許普通人嘴裏要說十句,我們要設法精簡到三四句。這是作家應盡的責任,把語言精華拿出來。連造句也是一樣,按一般人的習慣要二十個字,我們應設法用十個字就說明白。這是可能的。有時一個字兩個字都能表達不少的意思。你得設法調動語言。你描述一個情節的發展,若是能夠選用文字,比一般的話更簡練、更生動,就是本事。有時候你用一個“看”字或“來”字就能省下一句話,那就比一般人嘴裏的話精簡多了。要調動你的語言,把一個字放在前邊或放在後邊,就可以省很多字。兩句改成一長一短,又可以省很多字。要按照人物的性格,用很少的話把他的思想感情表達出來,而不要照抄群眾語言。先要學習群眾語言,掌握群眾語言,然後創作性地運用它。

第二個問題:南方朋友提出,不會說北方話怎麼辦呢?這的確是個問題!有的南方人學了一點北方話就用上,什麼都用“壓根兒”,以為這就是北方話。這不行!還是要集中思考你所寫的人物要幹什麼,說什麼。從這一點出發,盡管語言不純粹,仍可以寫出相當清順的文字。不要賣弄剛學會的幾句北方話!有意賣弄,你的話會成為四不像了。如果順著人物的思想感情寫,即使語言不漂亮,也能把人物的心情寫出來。

我看是這樣,沒有掌握北方話,可以一麵揣摩人情事理,一麵學話,這麼學比死記詞彙強。要從活人活事裏學話,不要死背“壓根兒”、“真棒”……。南方人寫北方話當然有困難,但這問題並非不能解決,否則沈雁冰先生、葉聖陶先生就寫不出東西了。他們是南方人,但他們的語言不僅順暢,而且有風格。

第三個問題:詞彙貧乏怎麼辦?我希望大家多寫短文,用最普通的文字寫。是不是這樣就會詞彙貧乏,寫不生動呢?這樣寫當然詞彙用的少,但是還能寫出好文章來。我在寫作時,拚命想這個人物是怎麼思想的,他有什麼感情,他該說什麼話,這樣,我就可以少用詞彙。我主要是表達思想感情,不孤立地貪圖多用詞彙。我們平時嘴裏的詞彙並不多,在三反五反時,鬥爭多麼激烈,誰也沒顧得去找詞彙,可是鬥爭仍是那麼激烈,可見人人都會說話,都想一句話把對方說低了頭。這些話未見得會有豐富的詞彙,但是能深刻地表達思想感情。

我寫東西總是盡量少用字,不亂形容,不亂用修辭,從現成話裏掏東西。一般人的社會接觸麵小,詞彙當然貧乏。我覺得很奇怪,許多寫作者連普通花名都不知道,都不注意,這就損失了很多詞彙。我們的生活若是局限於小圈子裏,對生活的各方麵不感趣味,當然詞彙少。作家若以為音樂、圖畫、雕塑、養花等等與自己無關,是不對的。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哪裏來的詞彙?你接觸了畫家,他就會告訴你很多東西,那就豐富了詞彙。我不懂音樂,我就隻好不說;對養花、鳥、魚,我感覺興趣,就多得了一些詞彙。豐富生活,就能豐富詞彙。這需要慢慢積蓄。你接觸到一些京戲演員,就多聽到一些行話,如“馬前”“馬後”等。這不一定馬上有用,可是當你寫一篇文章,形容到一個演員的時候,就用上了。每一行業的行話都有很好的東西,我們接觸多了就會知道。不管什麼時候用,總得預備下,像百貨公司一樣,什麼東西都預備下,從留聲機到鋼筆頭。我們的毛病就是整天在圖書館中抱著書本。要對生活各方麵都有興趣;買一盆花,和賣花的人聊聊,就會得到許多好處。

第四個問題:地方土語如何運用?

語言發展的趨勢總是日漸統一的。現在的廣播,教科書都以官話為主。但這裏有一個矛盾,即“一般化的語言”不那麼生動,比較死板。所以,有生動的方言,也可以用。如果怕讀者不懂,可以加一個注解。我同情廣東、福建朋友,他們說官話是有困難,但大勢所趨,沒有辦法,隻好學習。方言中名詞不同,還不要緊,北京叫白薯,山東叫地瓜,四川叫紅苕,沒什麼關係;現在可以互注一下,以後總會有個標準名詞。動詞就難了,地方話和北方話相差很多,動詞又很重要,隻好用“一般語”,不用地方話了。形容詞也好辦,北方形容淺綠色說“綠陰陰”的,也許廣東人另有說法,不過反正有一個“綠”字,讀者大致會猜到。主要在動詞,動詞不明白,行動就都亂了。我在一本小說中寫一個人“從凳子上‘出溜’下去了”,意思是這人突然病了,從凳上滑了下去,一位廣東讀者來信問:“這人溜出去了,怎麼還在屋子裏?”我現在逐漸少用北京土語,偶爾用一個也加上注解。這問題牽涉到文字的改革,我就不多談了。

第五個問題:寫對話用口語還容易,描寫時用口語就困難了。

我想情況是這樣,對話用口語,因為沒有辦法不用。但描寫時也可以試一試用口語,下筆以前先出聲地念一念再寫。比如描寫一個人“身量很高,臉紅撲撲的”,還是可以用口語的。別認為描寫必須另用一套文字,可以試試嘴裏怎麼說就怎麼寫。

第六個問題:“五四”運動以後的作品——包括許多有名作家的作品在內——一般工農看不懂、不習慣,這問題怎麼看?

我覺得“五四”運動對語言問題上是有偏差的。那時有些人以為中國語言不夠細致。他們都會一種或幾種外國語;念慣了西洋書,愛慕外國語言,有些瞧不起中國話,認為中國話簡陋。其實中國話是世界上最進步的。很明顯,有些外國話中的“桌子椅子”還有陰性、陽性之別,這沒什麼道理。中國話就沒有這些羅裏羅嗦的東西。

但“五四”傳統有它好的一麵,它吸收了外國的語法,豐富了我們語法,使語言結構上複雜一些,使說理的文字更精密一些。如今天的報紙的社論和一般的政治報告,就多少采用了這種語法。

我們寫作,不能不用人民的語言。“五四”傳統好的一麵,在寫理論文字時,可以采用。創作還是應該以老百姓的話為主。我們應該重視自己的語言,從人民口頭中,學習簡練、幹淨的語言,不應當多用歐化的語法。

有人說農民不懂“五四”以來的文學,這說法不一定正確。以前農民不認識字,怎麼能懂呢?可是也有雖然識字而仍不懂,連今天的作品也還看不懂。從前中國作家協會開會請工人提意見,他們就提出某些作品的語言不好,看不懂,這是值得警惕的,這是由於我們還沒有更好地學習人民的語言。

第七個問題:應當如何用文學語言影響和豐富人民語言?

我在三十年前也這樣想過:要用我的語言來影響人民的語言,用白話文言夾七夾八的合在一起,可是問題並未解決。現在,我看還是老老實實讓人民語言豐富我們的語言,先別貪圖用自己的語言影響人民的語言吧。

第八個問題:如何用歇後語。

我看用得好就可以用。歇後語、俗語,都可以用,但用得太多就沒意思。《春風吹到諾敏河》中,每人都說歇後語,好像一個村子都是歇後語專家,那就過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