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有個意見:就是要少用“然而”、“所以”、“但是”,不要老用這些字轉來轉去。你要是一會兒“然而”,一會兒“但是”,一會兒“所以”,老那麼繞灣子,不但減弱了文章的力量,讀者還要問你:“你到底要怎麼樣?你能不能直截了當地說話!?”不是有這樣一個故事嗎?我們的大文學家王勃寫了兩句最得意的話:“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傳說,後來他在水裏淹死了,死後還不忘這兩句,天天在水上鬧鬼,反複念著這兩句。後來有一個人由此經過,聽見了就說:“你這兩句話還不算太好。要把‘與’字和‘共’字刪去,改成‘落霞孤鶩齊飛,秋水長天一色’,不是更挺拔更好嗎?”據說,從此就不鬧鬼了。這把鬼說服了。所以文章裏的虛字,隻要能去的盡量把它去了,要不然死後想鬧鬼也鬧不成,總有人會指出你的毛病來的。
第三,我們應向人民學習。人民的語言是那樣簡練、幹脆。我們寫東西呢,仿佛總是要表現自己:我是知識分子呀,必得用點不常用的修辭,讓人嚇一跳啊。所以人家說我們寫的是學生腔。我勸大家有空的時候找幾首古詩念念,學習他們那種簡練清楚,很有好處。你別看一首詩隻有幾句,甚至隻有十幾個字,說不定作者想了多少天才寫成那麼一首。我寫文章總是改了又改,隻要寫出一句話不現成,不響亮,不像口頭說的那樣,我就換一句更明白、更俗的、務期接近人民口語中的話。所以在我的文章中,很少看到“憤怒的葡萄”、“原野”、“熊熊的火光”……這類的東西。而且我還不是僅就著字麵改,像把“土”字換成“地”字,把“母親”改成“娘”,而是要從整個的句子和句與句之間總的意思上來考慮。所以我寫一句話要想半天。比方寫一個長輩看到自己的一個晚輩有出息,當了幹部回家來了,他拍著晚輩的肩說:“小夥子,‘搞’的不錯呀!”這地方我就用“搞”,若不相信,你試用“做”,用“幹”,準保沒有用“搞”字恰當、親切。假如是一個長輩誇獎他的子侄說:“這小夥子,做事認真。”在這裏我就用“做”字,你總不能說,“這小夥子,‘搞’事認真。”要是看見一個小夥子在那裏勞動的非常賣力氣,我就寫:“這小夥子,真認真幹。”這就用上了“幹”字。像這三個字:“搞”、“幹”、“做”都是現成的,並不誰比誰更通俗,隻看你把它擱在哪裏最恰當、最合適就是了。
第四,我寫文章,不僅要考慮每一個字的意義,還要考慮到每個字的聲音。不僅寫文章是這樣,寫報告也是這樣。我總希望我的報告可以一字不改地拿來念,大家都能聽得明白。雖然我的報告作的不好,但是念起來很好聽,句子現成。比方我的報告當中,上句末一個字用了一個仄聲字,如“他去了”。下句我就要用個平聲字。如“你也去嗎?”讓句子念起來叮當地響。好文章讓人家願意念,也願意聽。
好文章不僅讓人願意念,還要讓人念了,覺得口腔是舒服的。隨便你拿李白或杜甫的詩來念,你都會覺得口腔是舒服的,因為在用哪一個字時,他們便抓住了那個字的聲音之美。以杜甫的“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來說吧,“連三”兩字,舌頭不用更換位置就念下去了,很舒服。在“家書抵萬金”裏,假如你把“抵”字換成“值”字,那就別扭了。字有平仄——也許將來沒有了,但那是將來的事,我們是談現在。像北京話,現在至少有四聲,這就有關於我們的語言之美。為什麼不該把平仄調配的好一些呢?當然,散文不是詩,但是要能寫得讓人聽、念、看都舒服,不更好嗎?有些同誌不注意這些,以為既是白話文,一寫就是好幾萬字,用不著細細推敲,他們吃虧也就在這裏。
第五,我們寫話劇、寫電影的同誌,要注意這個問題:我們寫的語言,往往是幹巴巴地交代問題。譬如:惟恐怕台下聽不懂,上句是“你走嗎?”下句一定是“我走啦!”既然是為交代問題,就可以不用真感情,不用最美的語言。所以我很怕聽電影上的對話,不現成,不美。
我們寫文章,應當連一個標點也不放鬆。文學家嘛,寫文藝作品怎麼能把標點搞錯了呢?所以寫東西不容易,不是馬馬虎虎就能寫出來的。所以我們寫東西第一要要求能念。我寫完了,總是先自己念念看,然後再念給朋友聽。文章要完全用口語,是不易作到的,但要努力接近口語化。
第六,中國的語言,是最簡練的語言。你看我們的詩吧,就用四言、五言、七言,最長的是九言。當然我說的是老詩,新詩不同一些。但是哪怕是新詩,大概一百二十個字一行也不行。為什麼中國古詩隻發展到九個字一句呢?這就是我們文字的本質決定下來的。我們應該明白我們語言文字的本質。要真掌握了它,我們說話就不會繞灣子了。我們現在似乎愛說繞灣子的話,如“對他這種說法,我不同意!”為什麼不說:“我不同意他的話”呢?為什麼要白添那麼些字?又如“他所說的,那是廢話。”咱們一般地都說:“他說的是廢話。”為什麼不這樣說呢?到底是哪一種說法有勁呢?
這種繞灣子說話,當然是受了“五四”以來歐化語法的影響。弄的好嘛,當然可以。像說理的文章,往往是要改換一下中國語法。至於一般的話語為什麼不按我們自己的習慣說呢?
第七,說到這裏,我就要講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深入淺出的問題。提到深入,我們總以為要用深奧的、不好懂的語言才能說出很深的道理。其實,文藝工作者的本事就是用淺顯的話,說出很深的道理來。這就得想辦法。必定把一個問題想得透徹了,然後才能用普通的、淺顯的話說出很深的道理。我們開國時,毛主席說:“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中國經過了多少年艱苦的革命過程,現在人民才真正當家作主。這一句說出了真理,而且說得那麼簡單、明了、深入淺出。
第八,我們要說明一下,口語不是照抄的,而是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舉一個例子:唐詩有這麼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都沒有一個生字。可是仔細一想,真了不起,它把大沙漠上的景致真實地概括地寫出來了。沙漠上的空氣幹燥,氣壓高,所以煙一直往上升。住的人家少,所以是孤煙。大河上,落日顯得特別大,特別圓。作者用極簡單的現成的語言,把沙漠全景都表現出來了。沒有看過大沙漠,沒有觀察力的人,是寫不出來的。語言就是這樣提煉的。有的人到工廠,每天拿個小本記工人的語言,這是很笨的辦法。照抄別人的語言是笨事,我們不要拚湊語言,而是從生活中提煉語言。
語言須配合內容:我們要描寫一個個性強的人,就用強烈的文字寫,不是寫什麼都是那一套,沒有一點變化,也就不能感動人。《紅樓夢》中寫到什麼情景就用什麼文字。文字是工具,要它幹什麼就幹什麼,不能老是那一套。《水滸》中武鬆大鬧鴛鴦樓那一場,都用很強烈的短句,使人感到那種英雄氣概與敏捷的動作。要像畫家那樣,用暗淡的顏色表現陰暗的氣氛,用鮮明的色彩表現明朗的景色。
其次,談談對話。對話很重要,是文學創作中最有藝術性的部分。對話不隻是交代情節用的,而要看是什麼人說的,為什麼說的,在什麼環境中說的,怎麼說的。這樣,對話才能表現人物的性格、思想、感情。想對話時要全麵的、“立體”的去想,看見一個人在那兒鬥爭,就想這人該怎麼說話。有時隻說一個字就夠了,有時要說一大段話。你要深入人物心中去,找到生活中必定如此說的那些話。沉默也有效果,有時比說話更有力量。譬如一個人在辦公室接到電話,知道自己的小孩死了,當時是說不出話來的。又譬如一個人老遠地回家,看到父親死了,他隻能喊出一聲“爹”,就哭起來。他決不會說:“偉大的爸爸,你怎麼今天死了!”沒有人會這樣說,通常是喊一聲就哭,說多了就不對。無論寫什麼,沒有徹底了解,就寫不出。不同那人共同生活,共同哭笑,共同呼吸,就描寫不好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