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燈火闌珊處,他望著這冷冰冰的城市,全身凍得瑟瑟發抖。自己何以混到如此地步!可笑的是,還有親戚朋友羨慕自己的工作。

他忽然看到一雙大眼睛望著自己,猛地吃了一驚。那眼神分明像一個人,一頭微卷的長發,更加神似薇。他安分了一陣子的心又撲通通地跳起來。

他這才想起,原來走到北街路口了。在北街與光明街的交彙處,每到晚上,便有一群在路邊招呼男人的女人,也就是當地人所說的“站街妹”。她們將客人帶回廉價租來的房間,省去了昂貴的鋪麵金。但這樣的招攬方式又使她們顯得低等了一層。

“這麼年輕漂亮一女孩,怎麼也來站街!”他動了憐香惜玉之心。

那女子見他飄忽不定的眼神,便向前攬他。她們早已練就一副敏銳的目光,隻要你略有一絲心動,她們便會纏住你。他抵擋不住對方的誘惑,跟著她走了。一邊想,就最後一次,實在太像她了。

女子帶他鑽進一條巷子。他問:“還有多遠?”

他倒是喜歡再遠一些,好多走一段路程。還從來沒有女人挽著他一起走過。他聽到她說:

“轉個彎便是了。”

上了兩層樓,進了一個很狹小的房間。開著空調。她就要幫他脫衣服。他卻說:“有沒有水和紙杯,有點渴。”那女子便去給他倒水,他是故意拖延時間。

有了前幾回的經曆,顯得從容了一些。然而當女子解他衣服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沉不住氣,覺得和眼前這女子有種說不清的情愫。一則她有幾分像薇,二則她應是個溫柔多情的女子。他真想問她怎麼會來站街,在他看來,以她的條件,完全可以去更昂貴的地方。但最終忍住沒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由和苦衷吧。

他甚至越看越動情,情不自禁抓住了她的手,臉煞地白了。

“怎麼,還不好意思麼?”女子聲音輕柔悅耳。

他哆嗦著鬆開了手,臉也紅了。隔壁傳來了一男一女的聲音。他驚了一跳,問道:“隔壁有人?”

那女子歉意地笑著解釋:“這本是一個房間,中間用木板隔開的。”

他真想就這樣一直和她聊下去。但就在這時,聽見一陣急響,門霍地被踹開,女子驚叫一聲,幾個男人衝了進來,“站好,不許動,警察!”

事發突然,他慌得六神無主。糊裏糊塗被帶上了警車,他這才恢複了幾分意識。開始感到害怕,害怕極了。

在登記的時候,他不安地問:“會不會拘留?”

那男子看也不看他,粗獷的聲音不耐煩地回答:“你說呢,這是專項嚴打時期。”

“會通知單位麼?”

“保不準。”又說:“現在曉得後悔有什麼用!”

他的臉不知往哪兒擱了。不僅要被罰款,還要被行政拘留。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進局子。心亂如麻:怎麼這樣倒黴,該怎麼辦?怎麼辦? 九

他被關了十天,工作也丟了。他選擇主動辭職,反正被單位知道,縱然不開除,也沒法再呆下去。他早想過換工作,卻不曾想竟要以這樣狼狽的方式離開。

他的父親得知他辭了職,十分不解,責問他怎麼做事情那麼草率。

“沒意思,混吃等死,我決定去大城市闖闖。”

父親對他沒多大信心,但又不好明說。隻是勸他做事情最好深思熟慮。

所幸父親並不曉得自己的光榮事跡,他狠狠抽自己一耳光,罵道:“尹形人,瞧瞧你,兩年來都做了些什麼,和行屍走肉有什麼分別。”

唯一的安慰是,終於不用再糾結辭不辭職,這下徹底從頭開始了。他決心旅行一次,把那些煩惱統統拋掉。

他去了一個之前很想去的地方。去後卻發現根本沒有心思旅行,心情沉重,眼裏的景色也是灰蒙蒙的。而不菲的花銷讓他意識到,沒有錢,最好哪兒也別去。踏入社會後還隻能窮遊,文藝那點情懷顯得刺眼睛。

他再一次對生活迷惘了,比起當學生那會兒,此時的迷惘更可怕一百倍。

他本不想回家,但正碰上父親生日,他硬著頭皮回去了。父親要麵子,沒告訴親戚朋友他已經離職。他為了省事,也假裝仍在A單位上班。

父親原本盼著他畢業後能大有出息,光宗耀祖。沒想到落得要在人前撒謊的境地。又看他一副死氣沉沉的衰樣子,越想越窩火,訓斥道:

“你就不能讓人省省心嗎,好好的工作說辭就辭,工資雖不高,好在穩定,你縱然要辭職,也得先找著更好的工作再辭啊!”

他本來心情不好,聽到父親的指責埋怨,也來了氣:“穩定個屁!你以為還像以前,鐵飯碗!什麼都不懂,隻會憑自己想象。聽著名聲好聽,實際上呢,不過是一條泥鰍。平日裏做牛做馬,出了事還要背黑鍋。幹活多,工資少,責任還大。沒意思。”

“工作還想有意思,吃飯睡覺才有意思。”

母親在一旁勸:“能不能少說兩句,兩父子一見麵就吵嘴,辭都辭了,說這些有什麼用。”

“你也不看看他,奔三十的人,哪有個成年人的樣子。別人孩子都有了,他卻成天隻知道看手機,玩遊戲。”

“別人,別人,什麼都是別人,你也不看看別人的爹!有錢有房,什麼路都鋪好了。你呢,你給了我什麼?從小到大就隻會給我壓力。我沒怨你,你倒怨起我來了。我是無能,沒出息,這還不是遺傳到你!”

父親氣得渾身顫抖:“你這個逆子!怎麼生出這麼個東西,真是白讀書了你!”

母親趕緊把他推進屋裏去。

“你幹嘛要和他較真,你曉得他的脾氣,他是你爸,你當兒子的讓著他點,他老糊塗了,你也跟著糊塗不成。”

他早已湧出兩行眼淚,伴著悔恨、痛苦、委屈,齊刷刷往地上掉。他也不想弄成這樣子。但就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父親什麼時候也能體諒一下自己呢。

他父親雖然嘴上強硬,心裏卻早已被他戳中了要害。正是自己沒能耐,便寄望兒子有大出息。兒子說得沒錯,自己確實不是個好父親,給兒子提供不了任何的幫助。又恨又悔。恨自己平庸,悔不該一味苛刻兒子。

父親有嚴重的胃病,一動了氣,便發出長長的嗝氣聲。

那聲音傳至他耳裏,聽著更像是對沉重生活發出的痛苦呻吟。

兩人都好麵子,心裏承認錯,嘴上卻不願說。他把自己關在屋裏,直到第二天,才肯向父親誠懇致歉。

他正要開口,父親卻先說話了:

“昨晚我想了一夜,當爸的確實沒有很好地理解過你。你要出去闖,爸也支持,隻是你要做好困難的準備。”

然後掏出一張存折。

“這裏麵是當爸的全部積蓄。爸這輩子沒多大能耐,隻有這麼點兒。你奶奶有個表侄,聽說在縣裏當主任,如果你想走這條路,爸願意給你求個人情。”

他強忍著淚,搖頭:

“奶奶在時都沒了聯係,何況現在。你能夠理解,我已經很開心了,我會慢慢變好的,給我時間。”又說,“我準備學技術,我有一定的基礎,報名培訓一陣,走技術路線,我的性格不適合單位。”

經曆這一番爭吵後,反而雙方都坦誠相對了。畢竟是父子,隔閡一除,轉瞬又其樂融融了。

父親說:“你既然有這個上進心,我其實很欣慰,那死板的工作不要也罷,我也曉得其中的苦楚。”

他打算先四處投簡曆,看看有沒有工作機會,如果不成,再考慮培訓。

他惡補從前的知識,勁頭十足。但現實是殘酷的,有兩家公司說他技術不過硬,在第一輪就被刷了下來。

書到用時方恨少,他真後悔從前沒有好好努力。

正當他想著花錢學習的時候,他接到網絡招聘上的一個麵試電話。

那公司需要外派人員去非洲。他曾猶豫要不要應聘這個職位。異國他鄉,對他來說是一件不小的挑戰。但相對較高的工資打動了他,他想,條件艱苦無所謂,自己能吃苦,學到東西才是關鍵。

不料此刻真得到了麵試的機會,有時候,就是要逼一下自己。

麵試過程比他想的順利,尤其是他擔心自己技術不夠的問題。對方告訴他:

“我們會安排崗前培訓,隻要能吃苦就行。”

麵試出來,他一身輕鬆。感覺已有七八成穩。

他看到那位即將畢業的男生沮喪地走了出來。經過麵試前短暫的交談,他和男生已經相識。

“怎麼了?”他問。

“他們說我英語不合格,他們要求六級。”

招聘要求上寫的是英語良好,並沒硬性規定要六級。好在自己大學最後一年裏把六級過了,想不到這會兒派上了用場。

男生憤憤不平:“又不寫明,害我白跑一趟。扯淡的規定,過了六級就能代表英語很好嗎?”

他在心中笑,自己過不了怪別人要求不合理。

又安慰道:“這工作也沒什麼好的,去那麼遠,工資也沒高多少。”

男生卻說:“工資是不見得多高,但補貼高啊,補貼是按美元算的。”

“美元?”

“你還不知道啊,我問過了,人家說補貼是那邊合作公司給,你想想,補貼都快工資兩倍。”

這倒是他沒想到的,他一直以為補貼不高,也沒有細問。原來是以美元為單位。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自己竟找著這麼高收入一份工作。

原本還有些遲疑,現在,他迫切地想得到這份工作了。

第二天,公司正式通知他被錄用。他將同應屆畢業生一起參加體檢,崗前培訓。實習半年合格後,正式派往非洲。

他在心中感歎:“知識改變命運,知識改變命運呐!”

他趕緊將好消息告訴父母,二老聽了高興得不得了,沒想到兒子能有這麼高的收入。隻是微微擔心那邊生活艱苦,據說還不怎麼安全。

“放心吧,沒事,我這麼大一人會照顧好自己的。公司已有人去了那邊,我們是第二批。”

父親覺得那非洲國家名頭不夠響,對朋友謊稱是去歐洲。又怕別人細問,不敢說太過有名的地區。

“去塞爾維亞,以前南斯拉夫的塞爾維亞。”

“歐洲不是歐元麼,怎麼是美金呢?”

“合作公司是美國開的,所以是美金。”

朋友替他計算美金換成人民幣大約是多少錢,羨慕的同時,恭維他好福氣。

他父親憂心忡忡地說:“可不要寄美金回來,我不懂該如何兌換呢。”朋友聽著,恨得直咬牙根。

他感到自己真正成長了,找到了人生奮鬥的目標。他給自己提出了幾條規劃:

1、努力提高專業技能,作為立身之本。

2、加強英語,尤其是口語練習。

3、戒掉邪淫,變得陽光自信。

4、堅持鍛煉身體。

想了想,又加上一條:

5、孝敬父母,存錢買房,回國後結婚生子。

他對生活充滿前所未有的熱情,鏡子中的自己也越看越帥氣。特意找了一間環境不錯的餐館,美美地享用了一頓。走在路上,滿麵春風得意,自己的車、房、還有女人,仿佛就在前方不遠處,觸手可及。 十

他接到公司打來的電話,告訴他體檢結果有一點情況。他的HIV抗體呈陽性。

“你去疾控中心複查一下,如果確診,是不能錄用的。”

他的腦袋嗡地一聲炸了。艾滋!陽性!他已經沒法關心能否被錄用的問題,全身早沒了力氣。

他趕緊搜尋“艾滋病有沒有誤診”,又搜尋“艾滋病早期症狀”。心中仔細回憶,似乎有一陣有過盜汗的症狀,他以為是腎虛。至於低燒,現在就感覺低燒。他反複搜尋相關信息,看病友的經曆,覺得自己不太可能被感染上,每次都有采取保護措施。可是看症狀,又近乎感染無疑,基本上每一條都有過,隻是自己沒在意,以為是普通感冒。

各種悔恨,絕望,恐懼。

幾乎徹夜無眠。偶爾睡過去,也是做夢,夢到公司的人告訴他體檢表搞錯了,虛驚一場。

第二天一早,他便往疾控中心趕去。去得太早,人家還沒有上班,焦急地等了許久,才見到醫生。

醫生問他:“有沒有不潔的性經曆?”

他趕緊說:“我都有戴套的。”

“戴套也不能保證絕對安全,有時候比如皮膚有創傷,口腔黏膜有破損,套子中途出現滑落等,皆有可能被感染。”

他有過一次被小姐口交的經曆。那一刻,他曾想到安全的問題,但沒來得及阻止,對方已經含住他那裏了。還有一陣,他的手指長了倒刺。他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原因被感染上。難道真的要這麼不幸麼!

“可是,醫生,網上說這樣的概率比中獎還低。”

“感染了就是百分之百,我們不講概率,以檢查結果為準。去抽血吧,完了來這裏登記。”

見他麵色凝重,又安慰道:

“艾滋病現在經過正規治療,已經能夠得到很好的控製。”

他也不知道是怎樣抽完血的,感覺被抽掉了大半個靈魂。他來到街道上,過往的車輛和行人,仿佛已和自己不在同一個世界裏。

斜對麵有個公園,他拖著沉重的雙腿,往裏走去。找到一張空椅坐下,雙手掩麵。

醫生告訴他兩個小時後能拿取報告。這兩個小時,對他來說,更像是生與死的間隙。

其實昨夜他已經死過一回了,隻是還抱著希望,希望結果有誤,又或許是弄錯了,那是別人的樣本。

“怎麼會是這樣子!”他快哭了。

又一萬個痛悔,不該去那種地方。想自己一生謹慎小心,竟要落得這樣的結局。

“活該!”他咒罵自己,“自作孽不可活!”

身體完了,工作完了,愛情完了,一切都完了。自己死不足惜,該如何麵對父母親。他再也抑製不住,埋頭痛哭起來。

他記得高考那會兒,他以為完蛋了,結果並沒有完蛋。上一次被行政拘留時,他也覺得完蛋了,結果找到了更好的前程。這一次,還能絕處逢生麼?

他抬起頭,才發現一個小女孩站在跟前,好奇地望著自己。

他趕緊抹掉臉上的淚痕。正要強擠出個微笑時,小女孩卻迅速跑開了。小女孩長一張好看的臉龐,神態可愛,眼神清澈。相形之下,自己是多麼的肮髒、可恥!自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倒黴鬼、小醜、垃圾!

今天本是一個好天氣,陽光和煦,照著肌膚暖烘烘的。但他已感受不到陽光,一隻腳已踏入暗無天日的地獄。他無宗教信仰,這時也哀求道:“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耶穌,玉皇大帝,能不能再給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求求你們!”

大街上,砰的一聲巨響!伴隨著刺耳的急刹聲。

“快去看看,出車禍了,恐怕有傷亡。”周圍人說。

所有人都往街道跑去。他絲毫不為所動。他無心圍觀這一突如其來的變故。他在心中苦笑:“生命多麼無常,誰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情。”

剛才還熱鬧紛呈的公園,突然變得安靜。他感到和眼前這個世界已經脫離,不僅這公園,整個天地之間,也隻剩下自己一個人。

響起了警笛聲,還有救護車尖銳的嘶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