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曉得,可我不想回去。

十幾年的時間,足夠忘記很多事情,比如說,愛吃的東西,喜歡的男生,崇拜的導演……之類的。我一個都記不得了。也許偶然見到某樣物品,會勾起一瞬間的昔日印象,可惜快得抓不住。

但重要的記憶依舊會留存下來。我看它們的時候,就像隔著玻璃看浸在藥酒中的動物屍體一樣,發黃,扭曲,死氣沉沉,要湊得極近才能看清皮膚上的紋理。

——我最好的朋友把我推下了樓,在學校裏。

我不想回去,是不是出於對她的恨呢。我問自己,而答案是否定的。

是因為沒活夠啊,即便沒有資格在陽光下行走,我還是想看看這個世界。

有一年大雪封城的時候,我突然很想念一種叫薄荷糖的食物。雖然嚐不到味道,但至少我可以去商店裏看一看它的顏色。

路上人很少,我遇到了一隻鬼魂。

他應該是很久以前死去的,因為我從沒見過穿得如此老土的鬼。別說是現在,就算回到十幾年前,也沒有人會這樣打扮自己。

他看著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熟練得就像已經問過千百遍一樣。

我說,我叫阿笑。

他驀然瞪大了眼睛,似乎很吃驚的樣子,問我,你怎麼會叫阿笑。

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不能叫阿笑。

他不說話,於是我問他,那你的名字呢。

叫我土著吧,他悶悶地說。這份自知之明逗笑了我。

他盯著我的臉看,問,你還記得自己長什麼樣子麼。

我當然不記得。鏡子裏映不出我,水麵上映不出我,別人的眼瞳中也映不出我,所以我早就忘記了自己的模樣。

那我來告訴你。他描述著我的外貌,你的頭發很黑,雙眼皮很深,笑起來的時候,左臉頰上有一個梨渦。

他一字一頓地說,所以你不叫阿笑,你是琉。

你錯了,我就是阿笑。我搖頭。

我的父親是一個有錢人,很有錢,所以後來也有了權和勢。按照常理,我的人生應該是一帆風順、應有盡有的,可惜我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女。

琉是我家保姆的女兒,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上高中的第二年,她突然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天台上,緊張地絞著自己的手指,告訴我她喜歡上了班裏的一個男生。

她臉上的紅暈都蔓延到耳朵尖了,我不由得想去逗她,便冷哼一聲道,我也喜歡上他了,呐,你說怎麼辦。

其實我對那個男生連一點好感都沒有。

怎麼辦,她喃喃道,抬起頭來看我,眼睛裏暗潮洶湧。怎麼辦呢,阿笑你想要的總是能得到手的,從小到大,我怎麼爭得過你呢。

然後她就把我推了下去,沒有過多的爭執,幹脆利落。

墜落的那一瞬間,我仰起臉望向天空,天空安寧,日光寂靜,連劃過耳畔的風也是沉默的,時間是某種綿長的質地,我甚至能感覺到神明垂著頭在看我。

作為人,我的最後一個念頭是,這竟然是我的結局。

而作為鬼,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我要去找琉。

我到了琉家裏,原來鬼魂走起路來這麼快,幾乎是用飄的。

父親也在那裏,他拍著琉的肩膀,就像平時他拍著工作出色的下屬的肩膀一樣。琉靠在牆上,像隻斷了線的殘破木偶,眼神裏空無一物。

他說,你看,你還是按我的話做了,也沒有想象中那麼艱難,對不對。

他說,阿笑始終是我女兒,我心裏也不好受,可總要有人犧牲的。

他說,你母親的病會好起來的,我保證一直提供治療費。

最後他說,小琉,你放心,你還未成年,警察不會怎麼樣的。

我恍惚著,想起父親說最近公司資金總是周轉不開,又想起了前幾年父親給我買的那些人身意外保險。如果我死,他可以得到一大筆賠償金。

原來那些保險,保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在月亮隱匿起來的深夜裏,琉總會蜷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枚碩大的繭。她不停地哭著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琉說,阿笑,你不要再說話了,我知道我錯了,對不起。

可是,我什麼也沒對她說啊。我隻是站在角落裏看她而已。

我不恨她,我甚至不想責備她。

她殺了我,也給了我自由,現在,我想去哪裏就可以去哪裏了。

這就是真相。我對土著說。

天色已經黑了,華燈初上,把滿地的積雪映成了橙黃色。不知何時又開始下起了細細的雪,穿過我和他的身體,毫無阻力地落在了地表。

他良久不語,憋出了一句,她讓我代她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我微笑。我聽過了,這句話,我早就聽她親口說過無數遍了。

可不可以麻煩你跟我回去一趟,他猶豫著開口,請你告訴她,你已經原諒了她。她已經在那裏等了你很久。

我愣了愣,說,好。 【三】

一隻貓的壽命通常是多長呢,我不知道。

我所知道的是,在這座學校裏,一定程度上,我可以說自己比某些人類活的時間還長。因為那些人死的時候,實在是很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