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同時見到人和鬼,但他們未必能發現我隱蔽的身影,這就是貓的本事。
在這裏,我已經看過很多個故事,浮生多態,如戲一出出。
比如說,大概是在左耳還沒被剪成兩瓣的時候,我曾經看到一個男生想把另一個因為成績不好想跳樓的男生拽回來,拉扯間,兩個人都掉下了樓。結果呢,尋死的掛在了樹枝上,保住一條小命,救人的卻摔在地上,當場就咽了氣。
你說命運這東西好不好笑。
還有一次,我在天台上曬著太陽舔毛,兩個女孩子在不遠處說著話,看上去親親密密的,突然間,那個叫琉的,就把另一個女生推下樓了。
死的那個女生阿笑,給我喂過吃的,所以我對她有一瞬間的惋惜。
她的魂魄沒有在學校裏逗留太久,去了哪裏誰也不知道。
接下來的事情才叫有意思。
琉似乎是瘋了,把自己當成阿笑,一個多月後,爬上了阿笑掉下去的那個天台,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於是這裏又多了一隻鬼。
之前那個因為救人摔死的男生走了過去,問她,你是誰。
那時候她回答了什麼來著,我想想,哦,她說的是——
我叫阿笑,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個叫琉的女孩子。
嘖嘖,你看,人的執念有多可怕,不但能瞞過別人,連自己都可以騙過去。
因為虧欠了別人,就不停地自我催眠,把自己假想成那個被虧欠的對象,不斷重構記憶,不斷偽造假象,借此麻痹自己,渴望求得一星半點的解脫。
真卑劣啊。
那個男生沒有陪她等到要等的人,他說自己要去投胎。
但我知道不是,他走的方向不對。他一定是去找那個叫琉的女孩了。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生前良善,死後還能一如既往。
所以我很想告訴他,你要找的人她不叫琉,琉就在你麵前,離開的那個女孩是阿笑。可惜我嘴裏隻能發出喵喵叫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愚蠢。
他蹲下來,似乎是打算摸摸我的頭,手卻穿過了我的身體。
我隻好轉身走了,豎著我驕傲的尾巴。
隻剩下琉了,她似乎非常孤獨。有意無意的,我讓她發現了我能看見她,通過鍥而不舍地揮舞著爪子去撓她這一方式。
她看上去很高興,也不管我聽不聽得懂,總是跟我說上半天的話。
她不說自己,隻談論琉。琉愛吃的東西,琉喜歡的男生,琉崇拜的導演……有時候,我都分不清她口中的琉,指的是阿笑,還是她自己。
她說,我真害怕,怕哪一天就把這些全都忘記了。可過了一小會兒,她又低聲對我說,其實忘了也好。
我終究也沒能陪她等到阿笑。我差點被幾個該死的小混混打成殘廢,他們還用剪刀剪掉了我半條尾巴,因此我離開了一段時間。
她以為我永遠不再回來了,事實並非如此,我隻是不再出現在她麵前而已。我說過的,這就是貓的本事。
琉數完第三千六百五十次月升月落的時候,我正躺在天台上的某個花盆後麵。大限將至,生命從體內一點點抽離出去,我眼前像是起了霧一般模糊。
我要走了,她也要走了,像她所打算的那樣,去喝孟婆遞過來的湯。
或許,這也不失為一種好的結局。
可月亮完全落下去了,她依舊坐在欄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細長的腿。
自睡夢中醒來的鳥雀啁啾著,從半空中掠過。太陽自地平線上緩緩升起,那光便如同洪水一般,逐漸湧了過來。
我想,今天的天氣真好啊,就跟阿笑死去那天的天氣一樣好。不知道琉是不是終於想起了什麼東西,想得那麼入神,以至於連天亮了都沒有發現。
她的身影徹底淹沒在了光的海洋中,就像一葉沉入海中的小船。
我閉上了眼睛。
再次睜開眼,我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屍體。
然後,是兩個我以為不會再見到的人,哦,抱歉,是鬼。
阿笑,還有那個被琉稱為土著的男孩。
他說,找不到,看來她已經走了呢。語氣有些失落。
她沉默了一下,說,這樣也好。
我走出去,想告訴他們,琉沒有走,她隻是消失了,永遠消失了。很勇敢,也很絕望的,她張開手去迎接那致命的陽光,灰飛煙滅。
然而我還是隻能發出喵喵叫的聲音。
是你啊,居然還認得出我。他說著,蹲下身子來,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他的眼神很溫和,掌心跟我想象中一樣柔軟。
走吧。阿笑說。
他疑惑,問,去什麼地方。
去投胎啊,能麻煩你幫我帶個路麼。她微笑,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
他一怔,隨即點頭,蒼白的唇扯出一道上翹的弧線。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和她漸行漸遠。日薄西山,教學樓旁邊的那棟高樓遮擋住了一大半的夕陽餘暉,天台上有些昏暗,每個物體的輪廓都是模糊的。
阿笑忽然回過頭,她說來吧貓咪,然後衝著我招了招手。沒有絲毫猶豫,我邁開了四條腿,感覺自己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是輕盈而快活的。
朝著那兩個背影,我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