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盡我一生的力量努力地聽,那些聲音宛若遊絲,時斷時續,虛無縹緲,像幹涸的海底湧起千尋的波浪,像無弦的琴奏響萬古的悲音。那是排山倒海的風掀起在穀底,卷起混沌的宇宙,把日熄滅為煙塵,把月打碎成浮冰。但那聲音的強度並沒有如此的氣勢,連自詡聽覺極好的我都隻能承認聽不清。
我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一隻手猛然扯住我的手臂。
小心,前麵是斷崖。
沒事的,我摔不死。它壓根沒有底,對吧?
我聽到他驚愕的聲音,也仿佛看到他驚訝的表情:你怎麼知道?現在換作我笑而不語。
好半天,我才聽到自己的聲音:
前麵沒有路了,這裏就是,生命的盡頭。
沒錯,但如果你真的掉下去了,迎接你的,不是死亡。
那是什麼?我追問。
但他沒有聲音。
不知什麼時候四周都變了,那若有若無的聲音也徹底停止,隻剩下他溫柔地牽著我的手慢慢地走。我聽到月光在樹林裏叮咚作響。我就勢坐在地上,拽著他的手,說,我累了。
好,咱們休息一會。
月光如水一般滌蕩著他的頭發,我像小時候一樣枕著他的肩膀。我們背後,有一棵參天的樹,也許是楊樹,也許是梧桐,它像孩子一樣吮吸著月光。月光對於我們來說是輕拂,對於它來說,卻像乳汁一樣珍貴。
這棵樹不一般。別的樹都熱切擁抱著太陽,它卻偏偏喜愛這清冷又毫無力量的月光。它的葉子也像月光一樣是銀白色的,它會在冬日第一縷陽光照射之時零落。它的葉子不像其他的樹一樣落到土裏,而是像雪一樣融化,而後又像煙一樣消逝。月光是沒有能力永遠固定住的。它反射太陽的光芒,也終究會被太陽奪走。
這一切,都是它悄悄告訴我的。
我想,這個世界,給了我聲音,足夠了。
但我的耳膜反射世界的聲音,終究會被世界奪走。
終於有一天,我什麼也聽不見了。白天無窮無盡的喧鬧,黑夜也不得片刻的寧靜。我失眠了。我隻有在無邊的喧鬧聲中痛苦地掙紮。我的耳膜與世界強烈地共振,我再怎麼苦苦哀求它們也不肯停息片刻。最可惡的是,它們震動得很不協調,此起彼伏,讓我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兩個人去承受的喧鬧。我用手死死堵住耳朵有也無濟於事。我絕望地呼號,用最可怕的響度襲向我的耳朵。耳膜一致地同時破碎,它們不想背叛我,但是,它們也無法逃避。
?從此以後,我什麼也聽不見了。我雙手交叉地抓著自己的肩膀,自己在自己懷裏哭泣。
?一隻溫暖的手輕輕抬起我的頭。孩子,你怎麼了?原來是媽媽。
我什麼也聽不見了。我悲哀地說。
傻孩子,你什麼也聽不見,怎麼聽到我說話了。那隻手替我擦掉眼角冰冷的淚痕。
不是你說的那種聽見。
我的雙手托著下巴,在黑夜之中,無聲無息,什麼都不想,更何況想什麼都無濟於事。
我眼前的透明世界被一縷金色渲染,我以為又是幻覺。但是,這個世界越來越清晰了。我的後背感到一陣溫熱的呼吸,扭頭,我終於看到了他。明朗的笑容,不算很英俊的麵龐,但眼睛卻神采奕奕。“哥哥!”我叫著。我知道我在叫他,但我聽不到他的聲音。“哥哥!”他再次微笑,緊緊握住我的手。當陽光徹底從窗戶中射進來的時候,他通身閃耀著金色的光芒,融進了陽光。隻留給我一個空影,一個失望。
?原來你也和那棵樹一樣,是月光帶給我的幻想。你會在我黑暗中的第一縷陽光照射之時,消逝湮滅。
我看到了世界。這就是太陽嗎?你為什麼那麼高,那麼遠,卻還依舊可以吞沒一切?抬頭看你,刺痛了我的眼,讓我的淚水悄然滑落。
我像其他孩子一樣上學了。醫生為我做了無數檢查,才敢確認我獲得了視力。父母認為我簡直是個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