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小兄弟,你能幫我把劍的主人叫來嗎?聽村民說他不久前也到了這裏。”

這個請求把塔基凍住了,不少事在這雪夜被理清,塔基試圖醞釀疑問,他重新生起的好奇,大雪,劍客贈送的酒杯,劍客帶來的消息,劍客贈送的劍。他一向能看清大雪,然而這已深至膝蓋的雪,自己未曾在這樣的雪裏站立這麼久,大雪正無差別地將自己掩埋,這是二十年裏從未有過的體驗。與同一場暴雪麵麵相覷二十年,此刻終於聽見下雪的聲音,遠在意識之外,塔基聽到了大雪講述的可能。站在劍客居留屋前,塔基望向離開村子的方向,大雪似乎在視野外也一樣飄著,一陣戰栗,“已經沒有更合適的時刻了”塔基想,“我將學會在雪原穿行,能前往也能返回。”

村民告訴塔基劍客出村去了,沒人敢追上去,這暴雪的巔峰時刻,多半有去無回。塔基想到曾見他獨自出現在樹林方向,支起拐杖就出發了,緩緩地劃出一條溝,很快又會被填補。

前往大雪深處,每一步都陷得更深,積雪在不斷變厚。看到湖的輪廓時,塔基已經很累,大風不斷將雪往衣領、衣袖、所有縫隙裏灌,他還得繼續走,由於大雪,他甚至還看不見樹林。

塔基感到筋疲力竭,重複著支好拐杖,用力甩出右腿,然後左腿與拐杖一起拔出跟上,光是喘氣就已經占據了他的意識。他想不起來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方向,無暇顧及自己已有生命危險。二十年被這場雪包圍的生活可能隻是一次走神,一次意識的失控,或者類似一場夢,而現在自己終於接近大雪邊緣,昏昏沉沉,無始無終,他幾乎看見同一片雪花反複在眼前落下,好像小時候睜大了眼睛與每一片飄落的雪對視並學習遺忘。

走路忽然輕鬆了許多,麵對眼前雪的凹陷,塔基仿佛看見大雪的出口。事實上他離劍客不遠,隻要沿著這條凹陷的蹤跡,隻要受其指引,在接下來某個時刻,塔基將看到——他看到了!在大雪和暗夜中,近在咫尺,那人身著白雪的大衣,在雪地遊蕩,一路上令塔基耗盡力氣的積雪也沒有阻攔,他每一次抬腿,雪都會自動分往兩側。迷茫,漫無目的,向左幾步再向右幾步,若不是大雪的主人,便是不肯散去的孤魂。塔基突然跪倒在地,劍客也一個激靈,像一柄冰住的劍被劈斷,他轉過身看到塔基十分辛苦地跪著,甚至發不出聲音,這個冰雪少年的熱淚竟然在此地也無法凝結。 四

塔基在床上看著大雪日漸遠去,重又讓位於日光。其間多次來探望的劍客向塔基展示了自己不再渾濁的瞳孔,他說大雪確有這種力量,深入雪原之後,自己變得明澈多了,對此他很感激。看起來劍客沒受到什麼影響,他像父親一樣照顧剛撿回一命的塔基。

到大雪消停,烏雲盡數散開,整片雪原都在朝向太陽虔誠地發射光芒。一覺醒來,塔基已經能夠自如活動。聽說兩位劍客一起往雪山方向去了,還帶著兵器,塔基又用才恢複的身體急急忙忙趕過去,畢竟恢複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劍客喝酒。頂著一顆嶄新的光球,塔基來到半山腰,兩位劍客已經不知道對峙了多久。二人繼續保持對視,雪幾乎及腰,相隔數十米的空間充滿了沉默。厚積雪吞納了天地間一切聲音,塔基甚至覺得自己的呼吸聲也很模糊。日光與雪不斷呼應彼此,被日光包圍的雪原密不透風,一束寂靜的光掠過湖麵,上升,又從樹林頭頂飛過,最後竄進三人的眼睛。

暴露在日光下,塔基眉頭很緊,開始暈眩,初愈的身體開始抱怨,二人卻還沒有任何動靜。他看到天空和雪山已經融為一體,山上山下,天空雪原,全都是發著光的白茫茫一片,而這光讓他感到雙眼刺痛。

塔基於是琢磨著到高處去,好轉過身朝下看,也許會舒服些,起身時卻有一絲微風溜過,黑衣劍客首先皺了眉,恍惚間塔基看到劍客已經割開積雪朝對方刺去,他左手按住劍鞘,右手準備拔出佩劍,那裹了白布的劍很不顯眼。黑衣劍客全無動作,這一舉動發生得太突然,沒人注意到劍客跨出第一步時左腳在被踩實的雪上用力蹬出的那一刻,如這合而為一的天地般無始無終。他快速穿過積雪,沒有絲毫停頓和阻澀,轉眼已在黑衣劍客麵前一躍而起。塔基看到太陽將寶劍掩藏,劍客騰空,雙手高舉而不見鋒刃。黑衣劍客總算有所反應,抬頭看劍客如直視太陽,慌亂中雙手握劍抬起,似擋劍拆招,又似遮擋日光。 五

黑衣劍客連夜辭去。雪山上那一劍的消耗終於讓暴雪的隱患趁虛而入。

雪原無馬無牛也無羊,一顆光球終日懸掛著。劍客的屋子升起濃煙,塔基將爐火燒得很旺,燒得自己滿頭大汗。屋子裏很熱,劍客卻十分從容,事實上,他臥床靜止並保持一個淺淡的微笑很久了,皮膚冰涼不見起色,那雙雪般白的眼睛在燭影搖曳中散漫地望著屋頂下的空氣,或是望著雪原一邊,湖的那邊,樹林邊的某處鬆軟、甚至有些溫暖的雪,劍客的瞳孔已經融化在眼白中。

行至一個特殊時刻,日光月光都消失,一個天色消失的時刻,守了一天的塔基,在這時候十分困倦,昏昏欲睡,如此一來,他極有可能永久失去發出疑問的機會,思慮如是又隻好強撐著。好在作為長輩以及病體的劍客說話了——從雪山回來後第一次說話:

“那柄劍——”

劍客聲音很輕但也平穩,毫無虛弱之感。聽到聲音,塔基迅速靠到床邊。像是避免對方沒聽清,劍客重複了一遍:

“那柄長劍——”

塔基將呼吸一收,挺起耳朵,首先聽到雪原的沉默,再靜候幾分鍾,直到聽不見爐子裏木柴炸裂的聲音以及二人的心跳聲,到燭火變得滯緩並最終使塔基的影子靜止於牆上,到這一刻似乎什麼也沒有時,劍客繼續道:

“畢——茲——卡——”

到又一覺醒來,劍客已經不在床上,被子隻是被剛好掀開。塔基和通常的每天一樣,穿過小半個雪原來到樹林旁父親的小木屋,反複低吟那個名字,直到取下寶劍。

寶劍緩緩出鞘,談起未來,在這雪原上,寶劍的出鞘將如同那場大雪的來去一般規律。

2016\/03\/19 1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