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劍客爬起來,在剛剛被塔基跺過的冰麵上蹦跳,“我可不是那麼容易就摔的啊!”
冰麵裂開了,塔基清晰地看到劍客腳下的裂縫並且聽到筷子折斷的聲音。那瞬間他腦子裏全是筷子,一雙手拿著兩支木筷子互相敲打,頻率很快,然後是四支筷子,六支筷子。他覺得很吵,來不及喊出小心,人已經失控向劍客衝過去,伴隨著一把筷子次第斷裂,一個窟窿在塔基腳下生成,然後什麼都沒了,筷子已了無蹤跡,蹦跳也突然停下。劍客笑嘻嘻走過來,輕鬆將塔基拉出湖水,並且將已有些味道的大氅披到塔基身上。
塔基到湖邊上縮成一團瑟瑟發抖,不知為何腦中一片空白如雪,甚至都沒回屋的想法,隻一邊發抖一邊看著劍客在湖麵上胡亂奔跑,毫不顧忌脆弱的冰麵,如他自己所說,就像野狗興奮地搜尋著什麼,不存在一條合適的鏈子。對比劍客的行當,大概就是瞎劈胡砍吧。塔基也注意到真正的劍,劍客腰上掛著的那把劍,劍鞘一樣纏滿了繃帶。塔基未曾見過他的手落在那劍上,好像說忘了就忘了,那已經不存在,他腰上被白色繃帶纏著的東西什麼都不是,他於是忘了將其取下,不過他應該也不能再將什麼取下。塔基沒意識到劍客已經來到身旁,好像開心夠了。他扶塔基起來,攙著塔基準備往村裏走。
“這會兒怎麼你倒像個外地人了?這麼些年沒有練功夫吧。”
塔基結冰的腦海中開始勉強浮現功夫這個詞,然後浮現出一句話,似乎“那個”劍客曾這麼說過:
“怎麼呢?還怕我,哈哈,我再離你遠點好了。以後啊,練點功夫,在這地方可能有用。”
但那時候他才不到四歲。迷糊中塔基不知道這句話是怎麼出現在腦袋裏的,眼前的劍客是門縫裏和父親交談的劍客,同時也是攙著自己的劍客,於是那句話屬於回憶還是現在他無法得知。他究竟眼裏看著誰,他很疑惑,也許對著雪原自己沒那麼熟悉,他感覺自己並不可信。塔基讓劍客往樹林走,父親的小屋更近一些。塔基已經快失去意識了。脫下大氅,露出佩劍的動作反複出現,並漸漸衰減至露出佩劍。一把劍反複地被暴露,它渾身纏住繃帶。塔基注意到劍柄與劍鞘仍然是分開的,意識將崩,不能體會這種意味,也許很多事是假的,然而急速變得狹窄的海麵已容不下虛實之舟。他很怕當年的劍客,怕從東邊來的一切,一個想不起來名字的暴雪夜——名字是小時候塔基起的——塔基坐在門檻上任雪飄進屋裏,那種一片空白的感覺如同當下,並且他長久地遺失了一些東西,貪婪的暴雪夜帶走了他的恐懼、無助和那一夜他所懷揣的一切,全部消失。暴雪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不斷消融與覆蓋,從塔基這裏搜刮的寶貝偶有遺失,在雪原上會被暴雪自己迅速掩埋。有一些雪融化了流進湖裏,於是塔基找到了他們,伴隨著一把筷子的斷裂。又是一把劍,是那把纏滿繃帶的劍,日光下緩緩出鞘,劍刃和雪反射著異常強烈的日光,塔基看到門縫隨之緩慢關合,最後一刻,“那個”劍客通過門縫看了一眼塔基,寶劍完全出鞘,塔基感到已被反光淹沒,什麼都再看不到了。 三
一把劍埋在蛛網裏。牆上人影漂浮閃爍。爐子裏火苗每次跳動的時刻,劍客都會磨一次酒壺,他縮在那裏很小一個,似乎也沒有別的動作。
屋子裏很冷,塔基睜眼時隻看到床上方的寶劍和床尾對著的門正開著縫。門縫裏靛藍色的天空延伸到暗淡的遠山。他被寂靜環繞,情緒低落,門縫裏的雪冷靜得沒有絲毫窺視的意思,昏迷中他也許錯過了這些雪的最後一瞥。塔基掙紮著下床,牆上的寶劍被這動靜弄得一晃一晃,劍客竟也表現出慌張與手足無措,像一柄冰住的劍突然被劈斷。塔基沒有管愣住的劍客,他凍壞了,柔軟的身體貼到門邊,裹在身上的被子很重,他猛地穿過門縫,踩到雪裏,這夜晚似乎能夠永遠存在,因為已經飄起了雪!
塔基昏睡期間,最後一次外出的村民又帶回一位東方劍客——黑氈帽,黑縕袍,險些被雪完全埋住了。與劍客商討後決定先將其安頓在村子裏,待至蘇醒恢複。
了解之後,塔基坐回床上,他知道雪線以下的積雪都可能消融,樹林有可能重新露出漆黑的底色。劍客放下酒杯準備回答,塔基卻遲遲沒有發問,隻雙眼盯著劍客身前陰影某處,還在想失去意識之前,想最後時刻關於劍的一些無知。
“事情很簡單,你掛在牆上這把無鋒之劍被傳說能降伏諸劍,消息已經傳開,他們都在找它呐。”劍客笑納這冷落,沒多久又拿起酒杯,把其餘都拋還給塔基。
“無鋒……”塔基心想著轉過身子,撥開蛛網取下寶劍,他滿臉疑惑不解,還顯得很難受,“我不知道……”他麵對牆壁拔出了劍……
塔基晚半天離開小屋,樹林已白袍加身,雪很快會將地麵也全部覆蓋,但塔基看到時,樹林邊緣黑白分界還十分明顯。暴雪正宣告其將臨,占據天空大地,鳥獸與日光都選擇規避,屆時塔基將看清所有冬眠的或是躲藏的野獸,大雪所及之處,將由雪來照亮而不是光。
這兩天像小時候一樣,塔基整晚坐在門檻上,想著剛醒過來時門縫裏狹長的雪原在遠處、夜色深處的模樣,想著若能像劍客那樣在雪地快速奔跑,要是學會了這功夫,就可以在這樣的天氣離開村子去看一看了。屋裏地麵已經被雪完全打濕,塔基清理了門檻附近一些積雪,剛關上門準備去找劍客,有人貼著柵欄走過來,告訴他那黑衣人醒了。
他不喝酒,僅這一點就讓塔基覺得此人比前一個更古怪。黑衣劍客還有些虛弱,好像也沒太多力氣說話,塔基和他一起看著窗外的雪有一會兒。塔基看得無聊便先問他:
“你們為什麼都不要命地過來?”
“雪來得太急,沒有料到,也沒做足準備。想著盡快趕路,結果迷路了。”
盡管年紀上塔基是晚輩,他的語氣卻仍然平緩與謙遜,這讓塔基有了些好感。
“來找什麼?”
他看著窗外笑了幾下:
“我還以為你已經知道了呢,我來找一把劍,又無敵又寂寞,快要消失於此了。”
劍與劍客一閃而過,塔基喝光了杯中酒,嘴唇卻還粘在杯沿。他無所謂地點著頭,推開門就跨了出去,黑衣劍客叫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