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盲

張微 一

大雪照常封住了東邊的路。

塔基聽說村裏有個東邊來的劍客,幾天前被發現趴在積雪上,一身穿得毛茸茸的,差點被當作野獸射了去。

塔基家裏也有一把寶劍,在牆上掛了二十年。塔基三歲時一個暴雪的夜晚,父親的劍客老友從東邊來,塔基記得他渾身白得像雪。其實塔基出生時父親就托人到東邊去找這位劍客,結果三年後他才來到這裏。那段時間,老劍客住在林子旁父親的小屋裏,寶劍就是那時老劍客贈予父親的,也許是厭倦了江湖上的爭鬥吧,掛在小屋牆上,就像被忘了帶走。

樹林外,恢複了氣色的劍客和塔基碰麵了。雪原四下蒼茫,偶爾立著幾根漆黑殘破的樹幹。劍客顯然不及塔基熟悉這些雪,整個人十分臃腫,大氅也不幹淨,站在雪地裏就像一個被踩髒的雪堆。塔基想起那把劍的主人,可他已記不得其容貌。

劍客拿出隨身的花瓶狀的酒壺,想跟塔基討點酒喝。兩人一同回村的路上,塔基瞥見劍客的大氅下隱約露出一個裹纏著白布的劍柄。盡管年齡相仿,塔基認為眼前人並非當年人。

塔基既然與東方劍客多少有過來往,就想坐下歇息時問問當年那劍客的消息,雖然懂事以來他們再也沒見過,可除了村裏幾個老人,塔基已經不知道父親還有什麼朋友了。

問又該怎麼問呢。麵對這片雪原,塔基還從沒有過疑問,似乎打一出生,他就注定成為這些雪的一部分——為了某場暴雪夜的歡愉與興奮,塔基早產了。積雪覆蓋在大地上從未徹底消失,一些隱秘得到保存,別人多少對此感到好奇,塔基卻從沒有過疑問。在他心裏,站在雪上遠比站在屋裏的地麵上踏實,他清楚知道這積雪埋藏的一切,白茫茫中每一顆冰晶都無比清晰。

但塔基不會表達疑問也許還因為那個人離他太過遙遠,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得到怎樣的信息,畢竟二人的聯係隻是雪原上一根白色的細線,哪怕是塔基,也得瞪大眼睛才能看到它若隱若現的形態。但是不打緊,作為長輩的劍客主動交代了自己的情況:

“我曾經可也算叱吒風雲一代大俠,但是年紀大了,眼睛不行了,也覺得厭了。當年我四處挑戰踢館,各方名流都一個個敗在我的劍下,血氣方剛,像條野狗見誰都咬,但是江湖上也不叫我野狗,都畢恭畢敬的樣子,叫我無柄之鋒,沒有人能管得住。不過現在那幫子使劍的,都開始聽信亂七八糟的傳言,總相信會找到什麼寶物一步登天,同時又以劍客自居,死要麵子,對外從不承認自己投機取巧。慢慢的就也沒人記得我嘍。這年頭的劍客,都不興拔劍了。”

東邊的事情塔基不懂,隻繼續把劍客的酒壺裝滿,一邊不作任何期待地說:

“最近因為大雪,旅途很糟糕吧?”

“沒辦法,危險也得來,而且迫不及待,我覺得西邊清淨,這雪清淨,好把舞刀弄槍的事全都忘記。我眼睛不行了,總是看到奇怪的光,我就朝著那光的方向,可能走到頭了也就差不多該結束了。”

塔基終於抬頭看著他的眼睛,瞳孔灰色渾濁,像兩攤被踩髒的雪。想起今天在雪原遇到劍客時,他正丟魂一般遊蕩,塔基就決定不說寶劍的事了。沒有什麼好說的,再過一段時間,又將下一場大雪,不過如此。

雪原無馬無羊也無牛,一顆光球終日懸掛著。

“你來這裏消度晚年,為什麼要告訴我以前的事呢?”

劍客右手握著酒壺的瘦脖子,左手拿著自己的小酒杯,倒出一杯,擺到鼻子前轉兩周。塔基看著他,偶有瞬間覺得他就像那顆光球,自己不是不想知道他人的過去,可能也是不能知道,多年來麵對這片雪原自己竟沒有絲毫疑問。

“噯,你父母呢?”

“出門了吧。”

“去了東邊嗎,真可惜。你就沒有去東邊闖一闖的想法?不過沒有也好,雖然一輩子呆在這裏挺單調的,在這裏生活不容易啊,說不定哪天突然就暴斃了,也是立馬就魂歸故裏啊!”

窗邊屋後的雪,永遠都很白,沒有人的痕跡,在屋子後麵,甚至也沒有哪家的野孩子四處亂跑到這裏踩上幾腳。村裏人似乎都很敬重父親,現在這敬重到了塔基這裏多少變成了疏遠。他想自己難得想起父親,盡管平時大多呆在父親守林的木屋裏,也很少想起父親,倒是每次看到那把劍,他會想起那個也許真的出現過的劍客,還有一些特別的感觸。他是被雪養大的孩子,經常感到迷茫,小時候的景象像從未發生,被雪包圍的這些日子也什麼都沒有。已經過去二十年了,那個不再見過的劍客,關於他的記憶,二十年過去了,他隻在屋子裏留下一把劍!

那個小酒杯快要杵到臉上了,塔基才回過神來接住,劍客開始用酒壺喝酒。塔基看看手裏粗糙樸素的酒杯,想到很久很久沒有人跟自己說這麼多話了。

“不是東邊。倒是東邊的東西老往這裏來,來了一個人,又來了一個人,還有大雪作常客。”

“東邊那場雪會過來嗎?太好了!這裏陽光太刺眼,我眼睛可受不了,等下雪的時候稍微緩解一些,我就可以出去看看了,在東邊有傳說那些雪紛紛揚揚的時候啊,層層疊疊吸收了日光的陽氣,就會顯出一些鬼魂的模樣,說人在雪原上死了以後就會變成雪,就像精靈,平日被強烈的陽光遮住了而已!”

窗邊屋後的雪暴露在日光下,反光,刺眼,屋裏暗一些。劍客的皮膚皴裂,胡子拉碴。塔基看他卻像一個孩童,好奇,興奮,隻是瞳孔的指向難以看清。塔基輕輕說他什麼都沒聽說過。

“就像這樣”劍客對著窗邊的塔基嗬氣,但屋子裏早已暖和起來了。 二

掃開一層不厚的積雪,露出冰麵,塔基稍顯謹慎地踩了兩腳,冰麵還不太結實,冬捕大概得延至暴雪之後。遠處的樹林積雪有些消融,露出針葉們緊湊的深綠色,大風——也預告著暴雪——讓整個林子錯了位。頂上散碎的雪隨風拋灑,如同嘴裏呼氣的消失得到延宕,滯緩的樹林魂不附體,在寒風中延伸,呆滯甚至透露出迷惘。湖麵與樹林之間,雪原上一個人正朝塔基快速奔跑過來。

劍客筆直地前行著,一路白雪飛揚,他的步子邁得不高,積雪上留下一條溝壑,像把劍那樣劃過雪原。劍客靠近湖麵了就開始大笑,邊跑邊笑想朝塔基撲過來,卻踩在冰麵邊緣滑倒了,他也沒做任何補救,就讓臉埋在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