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邊?
我的肩膀往下一沉,瘦骨嶙峋的肩頭觸到了一個柔軟的太陽穴,隨即伴著車廂的晃蕩,她的腦袋像顆乒乓球般在我的肩上歡快地跳動起來。慢點,司機,慢點兒,你沒見她身上貼著“易碎品”的標簽嗎?
車速當真減慢了,但仍舊止不住顛簸。一股汽油味從海溝裏飄了出來。象棋裏的“馬”是怎麼走的?跳著走——大巴於二維和三維上都踐行了這一準則。它在一次上坡的途中忽然彈地而起,後排傳來一片驚呼。我的身體有那麼一瞬間成功擺脫了地心引力,等到我的屁股跌坐回椅子上的時候,肩膀上的那顆衛星已經永遠地飛出了軌道。大巴發出一聲歎息,在路邊停了下來。睡著的人醒了。
她和司機同時說了聲:“不好意思。”
我舒展了一下發麻的手臂。
車拋錨了。 五、
一輛拖車拖走了大巴。人們在月光下討論拚車的事,這是今晚最後一班開往郊區的大巴了,月亮在看戲。我試著辨別路邊的樹木,遠離城市的地方有這麼刺眼的星和月全都仰仗於這些綠色植被。最多的是水杉,其次是銀杏,稍遠一點的地方,有兩株長得不及水杉高、果子不及銀杏大的榆樹,但它們的枝幹粗壯結實,兩株之間的距離正好可以放上一張彎彎的吊床。而現在,那張吊床就掛在天上,有雙眼睛正從吊床上看肥皂劇似的看向我們。
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走到我右邊,朝綠化帶指指點點,“水杉,銀杏,榆錢……”我默不作聲地記下了幾個不認識的植物名稱,火紅的紅葉李,金黃的八角金盤,以及臉上有烏青的三色堇,三色堇我認得,隻不過以前喚它作鬼臉花。他又走近了一點,我聞到一股熟悉的汗臭,於是低下頭揉了揉鼻翼,往右瞟了一眼,他的襪子一長一短、一正一反,褲腳管離腳踝至少有20厘米,上吊似的。
“嘿,朋友,你去哪兒?”另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問他。
“我……研究院。”
“順路的,一起吧。”
汗臭味遠了。我仰起臉,吸了一大口新鮮空氣,腮幫子都鼓了起來。月亮在動,定睛一看,原來是雲在動。我也得找個人一起上路,到目的地還有好長一段距離,拚車是個明智的選擇,也是個浪漫的選擇。我俯下身,輕巧地撚了一朵三色堇,傳說維納斯嫉妒它的美貌,便用鞭子抽打它,在它臉上留下了一塊紫色的淤痕,美麗的東西遭受懲罰和冷落,我早已見怪不怪了。
我轉過身,去尋一襲黑色的連衣裙,在白花花的月光底下應該不難找到;但路邊尚且聚集著不少人,要一眼分辨出其中一人,又不那麼容易;人群像漣漪一樣散開,我確信她就躲在某一個轉身離開的人的背後,一個人謝幕,第二個人登場,就這麼簡單;可不僅人在移動,雲也在移動啊,不知不覺它已經遮住了一大半月亮,光線逐漸黯淡,黑色連衣裙成了夜路上最不起眼的打扮;我望了望天,想等雲過去。我把花扔了,維納斯不願見到三色堇。
等我將視線從天上挪回地麵,人們已經消失了,憑空消失。黑色連衣裙,像個說走就走的泡影似的,把我給辜負了。我盯著光禿禿的馬路出神。左邊,地平線。右邊,地平線。一小時前,有輛車在這裏拋錨。我是認真的,就在這裏。
現在,我該去哪兒呢?前麵,地平線。後麵,地平線。現在,該去哪兒?走一段路,走到有路燈的地方,或者有信號燈的十字路口,說不定有出租車或是熱心腸的大客車,但是他們看得見在路邊遊蕩的孤魂野鬼嗎?即使看得見,他們願意載一個像孤魂野鬼一樣的人嗎?我仿佛又融化了,這一回,和黑黢黢的雲,黑森森的樹影,黑油油的路麵融為一體。我不必穿黑色連衣裙,也能大隱於夜路。你瞧那紅葉李是黑的,八角金盤是黑的,三色堇也是黑的,它們與成群結隊的水杉、銀杏一起,彙成一團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我沿著濃霧的邊緣向前奔跑,就像在雲層裏行走的月輪——原來我是月亮投射在人間的影子,可抬起頭,隻有雲。
我到底該去哪兒啊?!那個漫天蒼蠅、那個遍地爬蟲的地方?不去、不去!死都不去。
我四肢並用地爬上一座小土坡,它長得像一座墳塋,坡頂栽了一棵孤伶伶的榆樹,我弓著身子,扶著樹幹,喘著氣,皸裂的樹幹猶如一方刻滿銘文的墓碑。刻了什麼,我想是什麼就是什麼。我看見我的雙腳變得慘白,原來是月亮又探頭探腦了。從光與影的分界處鑽出一個人來,胸前掛著相機。他先用中文打了聲招呼,“你好!”隨後操著一口蹩腳的不分平翹舌音的英語對我說:“打擾一下,能給你拍張照嗎?”
我點點頭。他往後退了兩步,捧起相機。哢嚓。一個人,一棵樹,一彎月。
我不禁好奇,你拍這照片做什麼?
他說,一個月後有一個中日韓青年攝影師作品展,他打算用這張照片參展。
那你想好為照片取什麼名字了嗎?
他不好意思地抿著嘴笑了,露出日本人特有的羞赧,說道:
“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