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麻料子。塞在筆挺的長褲裏的襯衫。最好再有一支煙鬥。

這身行頭屬於上世紀三十年代末的美國作家:雙臂環抱胸前,側身看向鏡頭,身後有兩條相互追逐的鬥牛犬,有一隻恰好騰空而起,狗耳朵在半空中舒展成一對翅膀。攝影師把這一切巧妙定格。

水聲枯竭了,他轉過身,像堵牆似的擋在我麵前,蓬亂的黑發猶如牆頭帶刺的鐵絲網,磚頭般幹硬的嘴唇中間裂開一條縫,“在藝術和虛無之間,我選擇虛無;在虛無和痛苦之間,我選擇痛苦。”說完他眯起眼睛,從嘴裏吐出一連串鬼魂般的煙霧。

但前提是他得先有一支上世紀三十年代末美國產的煙鬥。

事實上,高個子警惕地睃了我一眼後,連手都沒洗就邁開步子逃走了,心裏大概還在懷疑這個窺看他尿尿的男人。

等等,他睃了我一眼,我的意思是,我被睃了一眼。這點石成金的一睃。我追出公共廁所,太陽的倒影劇烈晃動。現在我想看看,他會不會和我說話。“你好!”“你好!”“再見!”“再見!”我想看看,如果我佯裝不小心把皮夾子落在地上,落在他麵前,他會不會俯下身去。看看如果我們碰巧搭上了同一輛開往郊區的大巴,大巴上又碰巧隻有那一個空蕩蕩的位子,他願不願意坐在我身邊。我追出公共廁所。公共廁所像腳底下裝了輪子一樣飛速倒退。

我追出公共廁所,那人卻不見了。那麼高那麼大的一個人一眨眼就不見了。他不是憑空消失的,我想,他是一枚融化在水裏的冰塊。 三、

發車前十分鍾。我混在人群裏湧進大巴——融化——朝前看,那些從椅背上露出來的頭頂,不正是海麵上諸多的冰山一角嗎?

發車前五分鍾。如果我有行李的話,我就能把行李放在左手邊的空位上。上車的乘客對我視而不見,是因為我融化得太徹底了。

發車了。 四、

我對郊區的印象不壞。

有一年,一所坐落在郊外的大學的附屬生命科學研究院進行果蠅實驗,粗心大意的學生把一罐接著一罐塞滿果蠅屍體的瓶子隨手扔進垃圾桶裏——就像新聞裏常報道的那樣,一個已經被確診死亡的老人在下葬過程中死而複生——那些蒼蠅破瓶而出,狂歡開始了。

除此之外,每逢夏天,地麵上總會生出許多棕褐色的甲殼蟲以及甲殼蟲的棕褐色的屍體。昏黃的路燈下,潮濕的草坪上,露天的自行車棚裏,你不得不踮起腳尖。但不論如何,臭蟲都會像敢死隊似的前赴後繼埋伏在那裏,繼而被踩扁在那裏。

我把車窗開得老大,頭發直往後吹,車燈滅著,還留有許多空位,中間的過道猶如一條深不可測的海溝。相比之下,窗外反而顯得亮堂了,遠處一座座矮房的燈光連成一線,像順著河流漸行漸遠的紙燈。座椅的劣質皮革味、前座的汗臭、夾道樹清冽的香氣撲鼻而來,其中一段路上,令人作嘔的肥料味也來湊熱鬧,甚至夾雜著一絲不詳的汽油味。

司機喲嗬,馬上到站了。

途中站,那些漂浮在海麵上的冰山巋然不動,上了車就是要直奔終點站的。大巴發出一聲皮球泄氣的聲音,刹了車,緊接著再是一聲,開了門,然後關門,不可避免的又一聲……不,我不確定是否有那一聲。咚、咚。一個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女人登上台階,聽見腳步了嗎?我不確定。咚、咚。纖細的腳踝下是一雙精致的高跟鞋,聽見十厘米的鞋跟敲打鐵皮車廂了嗎?我不確定。咚咚、咚咚。她在我的左手邊停下。咚咚咚、咚咚咚。唯一能確定的隻有心跳從每分鍾六十跳變成了一百二十跳,從胸腔跳到了耳窩。

她把兩條杏黃色的胳膊搭在前麵的椅背上,再將下巴枕在胳膊上,露出蛇一樣旖旎的背部曲線。一陣一陣的晚風像一雙想入非非的大手,穿過她絲綢質的上衣撫摸她絲綢般的肌膚。啪嗒。我把車窗嚴絲合縫地關上了。

過了一會兒,她把手臂收回來,那條杏黃色的手臂,我絞盡腦汁都想不出一個足夠貼切的比喻來,因為它什麼都不像,那就是一條完美的、純粹的手臂。即使把它嫁接在米洛斯的維納斯的肩胛骨上,也絕不會有什麼不相稱的地方,當然,除了膚色。說到膚色,必須是黃色,黃種人的黃色,既不白皙也不黝黑的、最健康的那種黃色,充滿肉欲的黃色,高更畫出來的黃色。下午四點至七點之間,相同的色澤還隻是天邊的一抹倒影,而現在,她已經在一派溫煦的黃光裏睡著了。

但糟糕的路況並不想讓她安睡。一旦遠離了市中心,路麵越來越崎嶇,一如充當門麵的門牙永遠光鮮亮麗,裏麵的臼齒卻參差不齊。她的頭顱一顛一顛,顛到了左邊,差點兒從座位上摔下去,摔進深不見底的海溝裏;顛到了前邊,像個搖滾樂手似的來回晃動;顛到了後邊,後腦勺撞在椅背上,猛的一個哆嗦,似乎醒了,可眼睛還沒睜開就又閉上了,重新一顛一顛起來,左邊、前邊、後邊,連順序都不變。左邊、前邊、後邊。左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