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

張鵬斐 一、

車窗外懸著長方形巨幅廣告,在幽暗的隧道裏閃閃發光。一張近日裏藝術展的海報,正中央用四四方方的設計過的字體寫道:中日韓青年攝影師作品展。往下一行,用略小幾號的黑體字陳列了參展名單;再往下一行,用幾乎難以辨認的蠅頭小字注明,學術主持:海燕。於是有幾個學生模樣的人雀躍起來了。這是他們的老師,又不一定是。自從高爾基的詩傳入中國,雷同的名字已經在大街上泛濫成災。“海燕”的學生用感歎號和問號表達自己的驚喜,“我們老師!”、“我們老師?”抑或“我們老師?!”但事實上,可笑的是,他們也許並不常去上她的課,因為課程古板、冗長,如同木乃伊身上的裹屍布。但他們仍然雀躍起來了,為了某種爛俗的巧合和某種虛榮的可能性。學術主持:海燕。

地鐵到站了,人們魚貫而入,叮咚,大幕揭開,中華藝術宮站。一個麵色紅潤的胖子高聲談論起20分鍾前剛剛閉館的三流畫展,像個學術主持那樣。

車廂裏算不上擁擠,但擁擠和窒息是兩碼事,窒息不是一種切實的觸覺。我向左轉,踩到一隻中年婦女的廉價皮鞋,那人卻視若無睹。我向右轉,和一個打電話的男人麵麵相覷,“去倉庫封上……用膠布別動我的……問問箱子……”。當許多隻鳥兒一起嘰嘰喳喳的時候,你是聽不清其中一隻究竟在啁啾些什麼的。

急刹車,人群像浪潮似的倒向一邊,唯獨有個女人平衡感欠佳,趔趄了一下,隨即又恢複原狀。不倒翁故作姿態地捋了捋頭發,撇了撇嘴,仿佛剛剛的趔趄有損優雅。實際上鎂光燈不在她身上,沒人在關注她,我是說,除了我。我的視線燈塔似的掠過人群,速寫他們的麵部特征,誰的眉眼似曾相識,誰的臉蛋又讓我垂涎三尺。但我很清楚,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把這些麵孔忘得一幹二淨,三十秒,十秒,忘了。

一個金發碧眼的姑娘和我四目相撞了。我聽說對視超過七秒便會墜入愛河,可惜的是,我想她並沒有看見我,她看見的隻是一具幽靈,或者是我身後的、腸子一樣蠕動著的連接兩節車廂之間的軟管。

叮咚,我鑽出人群,像一條滑溜的泥鰍。回過頭,他們仍舊像潮水般整齊劃一,站著、靠著、歪歪扭扭著,好像我從沒登上過這班地鐵,也從沒在他們的身體之間穿行。我想起坐大巴的時候,身邊的位子永遠空蕩蕩的,乘客像安檢履帶上的行李一樣,從我身邊漂過,目不斜視。二十多年來,我的手機、錢包,也從未被偷,不論我把它們放在褲兜還是背包,背包的拉鏈敞開還是緊咬,從未被偷。我想這些事之間都是有聯係的。

地鐵發動了,載著數不清的乘客。這種把一堆生命打發到一塊兒的載體真是妙不可言。人們步入車廂,車門緩緩關閉,我們便說一班地鐵要開走了,而不是一群人即將離去。看見高樓大廈,我們就說,這幢樓,提到十裏長街,我們就說,這條街。卻從不說:這群人。

地鐵駛遠了,露出深色的玻璃屏蔽門。長方形巨幅廣告懸在玻璃後的隧道壁上,我像穿過畫廊似的漫步著。玻璃的另一邊,一隻幽靈與我同行。我扭過頭端詳著他,他碰巧也在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我走,他也走。他用三根手指提著一罐我剛剛從自動售貨機裏買來的濕漉漉的可樂,卻像喝醉了酒似的耷拉著頭——這不正是一事無成的人該有的模樣嗎?懷疑生活,這不正是一麵鏡子該派的用場嗎? 二、

夏天的傍晚容易讓人產生幻覺。七點和四點並無區別,頭頂的一泓湖水靜得醉人。太陽是一抹縹緲的倒影,等著人來打撈,如果沒人來,它就要一直呆在那兒似的。從四點到七點,它已經等得夠久了。

我從地下走出來的時候,隻想再買一瓶水。我知道距公交車站50米遠的地方有一個公共廁所,一個推著手推車的女人成天都在廁所門口徘徊,兜售各式各樣的飲料。我不渴,剛剛下肚一罐可樂,但難保一會兒在半路上不會口幹舌燥。更何況,人體的百分之七十是由水組成的,男性尤甚。

今天那輛手推車不在。它像個說走就走的泡影,把我給辜負了。而湍急的尿意反倒說來就來,所幸公共廁所的腳底下沒裝輪子。

畢竟是市中心的公廁,衛生間是一個幹淨明亮的地方,每個橢圓形的便池上方各有一幅公益漫畫,我正對著的那幅裏丟失了故事的三要素,隻有四句台詞,一格一句,白紙黑字地寫著——

“你好!”

“你好!”

“再見!”

“再見!”

僅此而已,不知所雲。作者想暗示什麼呢——這個伴隨藝術誕生而存在的問題,從來就得不到確鑿的答案。暗示?我一邊搖頭一邊笑一邊拉上拉鏈。

就在我洗手的當上,一個巨大的身影走進盥洗台前的鏡子裏,光線隨之一暗。我估摸著他大約有兩米高,鏡子裏容不下他的腦袋,最頂上隻能看到一件棉麻布料白襯衫的第二粒扣子,襯衫下擺掖進褲腰,褲腰勒在倒數第二根肋骨的位置,使他的上半身顯得那麼短,兩條腿又那麼長,活像一柄圓規。難道沒人提醒他,你已經夠高挑的了,別這麼穿衣服。除此之外,似乎也沒人提醒他,你這麼高大的人,別用最矮的兒童便池。我瞥見水柱像瀑布一樣從他叉開的兩腿之間傾瀉而下,委內瑞拉的安赫爾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