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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正是天興二年(1233年)四月。

崔立向蒙古軍開城投降的日子逐漸臨近,談判期間,城內實權派和城外蒙古軍之間來往甚為頻繁。

毛氏在鄉下住了三天後,回到汴京城。元好問對她說:“我有件事想拜托你,這是我的懇切請求……能不能讓人捎帶一封信給你的養父張柔將軍?”

“是為了保命嗎?”

“不是。”元好問搖搖頭,“是更為重要的事情。”

“既然這麼重要,那就不要拜托別人了。還是我親自帶給他吧!”

“這當然是最好了……不過,去蒙古軍營太危險,我不忍心讓你去……但這事確實又非常重要。”

“沒事的,我去。”毛氏眉毛一揚,說道。

“我想請張柔將軍……”元好問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進城時保管好國史院的實錄。如果任由蒙古兵胡來的話,這些資料一定會被全部燒毀的。眼下,國家即將滅亡。但無論如何,至少也要把這段曆史流傳於後世,這是我輩的義務。你的養父張將軍學識過人。隻要我們誠心懇求的話,他一定會理解的。我也和你一起去吧。”

毛氏目不轉睛地看著丈夫的眼睛,問道:“你就是為了這個才決定娶我為妻的嗎?”

元好問臉上露出了苦悶的神色。他移開視線,痛苦地點了點頭。隨即問道:“這對你來說很殘酷吧?”

“不會。”毛氏搖搖頭。

“那你願意為我走一趟嗎?”

毛氏仍然繼續搖頭。

“你還是不能理解我嗎?”元好問聲音嘶啞地問道。

“我理解你。”毛氏語氣平靜地回答。

“那為什麼不肯去呢?”

“已經不需要再去了。”

“為什麼?”

“因為……”毛氏這才麵露笑容地說道,“我已經去過了。前幾天,我回鄉下的時候,在幾個表兄弟護送下去了一趟養父的營地。我已經把保護國史院實錄的事托付於他了。”

“原來如此……”元好問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激動地伸出雙手,撫著夫人的雙肩,把她拉到自己身邊,緊緊地擁在懷裏。

夫人把臉貼在他胸前,說道:“養父用性命擔保說,一定會好好保管那些資料的。”

仿佛是為了迎合心跳和呼吸,元好問感覺到夫人的臉頰緊緊地貼在自己胸前,正在抽搐著。

忽然,從房裏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

“怎麼回事?”夫人從元好問懷中抬起頭,小聲嘀咕道。她兩眼通紅。

“是從王勉的房間裏傳出來的。”元好問說道。

“那是哀哭聲……”夫人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低頭說道。

“哀哭”是哀悼親人好友去世的哭聲,有獨特的節奏感,所以一聽即知——王勉去世了。

這一年多來,王勉為製作小字抄本嘔心瀝血,幾乎耗盡了全部的精力。他本來身體就羸弱,已經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了;而現在城內糧食匱乏,又無法得到充分的療養。終於,油盡燈枯了。

“王勉死了啊……不過,他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心願才死的吧……”

元好問仰望著天花板。稍過片刻,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道:“國史院的事已經托付給張將軍了。那跟戰爭毫不相關的無辜百姓以及金國文人的性命呢?我也得出力相救才行。”

他在桌前坐下來,提筆疾書——他要寫信給蒙古皇帝大本營裏的蒙古中書令耶律楚材。

夫人一直站在他身後看著這一切。

信寫好後,元好問回過頭去,說道:“你去房裏看看王勉的妻子吧!”

“我想等她哭完了再進去。”夫人回答道。

這時,房裏傳來了一陣淒厲的哭訴聲:“為什麼,你要在這種時候走了啊……金國眼看著就要滅亡了,你卻……咱倆馬上就可以回南方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