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敗塗地陸榮廷(3 / 3)

陸榮廷打了勝仗,力挽危局,心中好不高興,在衛士們簇擁下,慢慢走著,順便巡視城內。

這時,天上月明星稀,河漢蒼茫,熏風潤臉,時令已入仲夏時節。太平年月。此時這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正是宜人季節。山青水秀,遊人紛至遝來,觀賞桂林美景,無論是文人墨客、官紳名流,還是市井庶民,無不陶醉在這仙境之中。可是自從那場盛況空前的龍燈之夜過後,陸、沈交兵,攻防之戰已曆九十日,一座座畫山被炮台占據,為硝煙封裹,樹木斷折,奇石傾塌,彈痕累累。那秀水漓江,被鮮血浸染,屍體漂浮,江水嗚咽,時呈殷紅之色,正是山動愁容,水作怨聲,一片淒慘景象。值此月夜,一場血戰過後,槍炮之聲驟然停止,萬籟俱寂,連夏夜那慣常的蟲鳴蚌聲都聽不見,市井之中,沒有一星燈火,沒有一句人語,昔日繁華秀麗的桂林山城,一片死寂,遍地瓦礫。陸榮廷月夜巡視,有如行進在荒漠之中,滿眼所見,皆是斷垣殘壁,仿佛進入一座已被戰火瘟疫毀滅了的荒漠古城。但他鼻孔裏卻又分明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糞便味和腐屍味。朦朧的月光下,街頭巷尾,依稀可見倒斃的餓殍、狼藉的糞便。原來桂林被圍之後,不但糧食來源斷絕,便是飲水也無法保證。市民用水,一向是靠從漓江挑取,閉城之後,不能再出城挑水,隻靠城中那12口古老的吊井供水,水源極為緊張。因四鄉不能把柴火挑進城,很多人家隻得將桌子、板凳、床板劈作柴燒。圍城期間,郊外菜農不能進城挑糞、廁所茅坑,全部溢滿,糞便流到大街上。無法掩埋的遺屍隨便可見,又值仲夏,城中奇臭難聞,疫病流行,百姓在死亡線上掙紮,苦不堪言。陸榮廷巡視著,不免一陣心寒,覺得自己正走進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獄之中。

第二天,陸榮廷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洗漱罷,陸裕光便急急來報:“父帥,城中居民十之八九皆已斷炊,連芭蕉根、水葫蘆都被饑民食光了!”

陸榮廷沉思良久,下令道:“傳我的令,要城中囤有多糧的富戶,把所有存糧悉數交出,即日在行轅門前開設粥廠,由我親自持勺給饑民施粥!”

陸裕光領命去後,不到半日,便率士兵扛回百十袋米糧,神情沮喪地對陸榮廷說道:“父帥,糧食已經掃地,富戶們刀架到頸脖上也隻是交出些少許米糧了,粥少僧多,隻怕維持不了一兩天時間。”

陸榮廷把牙一咬,狠了狠心,對陸裕光道:“傳我的令,全軍隻留三日口糧,餘糧全部運到行轅,施舍與百姓!”

陸裕光遲疑地說道:“父帥,軍無糧草,何以作戰?”

陸榮廷叱責道:“不穩定人心,何以解城圍?”

陸裕光無奈,隻得遵命,將軍中所剩無幾的米糧悉數運來。時近下午,粥廠搭成,幾口大鐵鍋中,熬著稀稀的米粥,幾隻大木桶裏,也盛滿了米粥。陸榮廷便著人騎馬到大街小巷上傳呼:“桂林百姓們,陸老帥在湖南會館門前開設粥廠,施舍米粥,救濟市民,無論男女老幼,皆可前往領受!”

經這一傳呼,那些正在饑餓死亡線上掙紮的市民,凡能站立的,都站了起來,能走動的,都拄著拐杖,拿著碗、盆往湖南會館走來,一時間,湖南會館門前人山人海,扶老攜幼,把陸榮廷開設的粥廠圍得水泄不通。陸榮廷親自持勺,為前來領粥饑民們盛粥。一個個領到粥的饑民,都用感謝的目光望著陸榮廷,甚至有的手捧粥碗,跪下向他磕頭。有一位須眉皆白的老者,看年紀大概在八十以上,他扶著拐杖,顫微微地來到陸榮廷跟前。陸榮廷見他手裏沒有拿碗,便問道:“老人家,要粥怎的不帶個碗來?”

他不等老人回話,便命站在身旁的一名衛士:“給這位老人家取個碗來!”

“不用!”那老者喝道:“陸榮廷,我不是來求你施舍的,我活到八十歲,還從沒求人恩賜過!”

陸榮廷聽那老者一說,一時愣住了。那老者伸直了腰,用拐杖直點陸榮廷的鼻子,罵道:“陸榮廷,我也曾是窮苦之人出身,你當了大官,反來欺壓百姓,如今又把好端端的桂林城葬在兵災戰火之中。十萬桂林市民,他們何罪之有?你卻把他們弄得死傷狼藉,餓斷肚腸。現在,你想用這點小恩小惠來籠絡人心,洗涮掉你殘害百姓的罪名,你你你……”

“住嘴!你辱罵陸老帥,該當何罪?”

陸榮廷身旁的幾名衛士都拔出槍來,隻等陸榮廷一聲令下,便斃掉那老者。

“少廢話!”陸榮廷立刻喝住了衛士們,接著用低沉歉疚的聲音對那老者道,“老人家,有話你盡管說吧,我陸某人雖不及肚裏能撐船的宰相,但也還能聽得下逆耳之言。”

“你要還是個人的話,就馬上帶著你的兵馬,滾出桂林去,不要再回廣西來!”

那老者聲色俱厲,手中的拐杖直戳到陸榮廷的嘴上。說罷,一頭便往會館門前的石獅上撞去,頭破血流,頓時氣絕身死。陸榮廷隻覺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轉,要不是身後的衛士們眼疾手快扶住,他恐怕已經栽倒進翻滾的粥鍋之中。

陸榮廷回到花廳上,在臥榻上躺著,隻覺神思恍恍惚,精疲力竭。秘書陸瑞軒神色驚惶地進來報告道:“老帥,不……不好了,乘我們在桂林與沈鴻英交戰,南寧空虛,李宗仁、白崇禧分率左、右兩路人馬,已經攻陷南寧。這是他們發出的籲請老帥下野的通電。”陸瑞軒將一紙寫得密密麻麻的電文呈到陸榮廷麵前。

“念——”陸榮廷有氣無力地說道。

“電文對老帥有諸多詆毀之處……”陸瑞軒遲疑地說道。

“念!”

陸瑞軒隻得硬著頭皮往下念:“……我省人心厭亂,而陸、沈又起交訌,桂林一帶被兵之地,死亡枕藉,餓殍載道,重以河道梗塞,商業停滯,相持愈久,受禍愈深。以我省殘碎之餘,寧堪一謫再謫?……幹公治桂十稔,成績毫無。以言財政,則不事練兵;以言民政,則任用私人;以言年事,則濫發紙幣;餘如教育、實業諸政,無一不呈退化之現象。日圖武力侵略,開罪鄰省,召客軍之憑陵,貽桑梓以浩劫。迨客軍以退,赧顏複出,謬膺善後督辦之職……收拾餘燼,借整邊營私,恢複前此之勢力,雖愛者亦知其不濟矣。……宗仁對於幹公夙抱崇敬老成之見,然不敢姑息愛人以誤幹公;尤不敢阿好徇私以負大局。除電懇幹公克日下野外,特聯合友軍倡議出師,以掃除省政革新之障礙,奠定桂局。……”

陸榮廷聽了,一言不發。

陸裕光來報:“父帥,湘軍旅長葉琪率一旅精兵,已開入湘、桂邊境之黃沙河進行武裝調停,勒令沈鴻英撤去圍城之兵。今日午後,鄧瑞征已率部後退30裏。”

“啊!”陸榮廷又驚又喜,矍然而起,忙命陸裕光道,“明日啟程,你隨我到全州去!”

陸裕光知桂林殘破不堪,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民心厭戰,軍心不振,難以立足;南寧又被李宗仁、白崇禧襲取,南歸無路;隻有北往依靠馬濟,暫時維持,以待時局。

陸榮廷又吩咐彩鳳道:“你率所部暫退柳、慶一帶,待機而動,我準備經全州到馬濟那裏住些日子。”

陸榮廷布署一番,便由陸裕光率兵護衛,由桂林北門出城,走往桂北的全州縣城去了。韓彩鳳則率軍出南門,由兩江、百壽退往融安一帶。譚浩明率軍援桂林中途失敗後,並不退回邕、龍去,他親率十幾名衛士,押著十幾擔黃金、白銀、光洋,由百壽、三江繞道北上到達全州會著陸榮廷,郎舅二人相見,唏噓流涕,感慨不已。

鄧瑞征見陸榮廷已棄城出走,遂率兵重占桂林,這一場陸、沈桂林攻守戰,共進行了79天,至此方才了結。

陸榮廷到全州後,眾叛親離,部將更不聽調遣。他見大勢已去,於1924年9月23日,再次通電下野,經湖南逃到上海,後在蘇州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