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河漢界刀劍影
清晨。
在曲阜華野司令部,作戰會議剛剛開完,各兵團、各縱隊的指揮官們從作戰室裏魚貫而出:
韋國清、王建安、張翼翔、張震、孫繼先、陶勇、王必成、成鈞、聶鳳智、宋時輪……
作戰室門前停放著的一大片吉普車全都發動,嗡嗡的馬達聲,震耳欲聾。
“徐州城下見!”
“等著你們的好消息!”
在一片晨光中,將領們滿懷必勝的信心,互相握手道別,然後登上自己的座車,向著各個方向急馳而去。
華東野戰軍的17個縱隊,五六十萬人馬,已經整裝待發,一聲令下,就要撲向隴海線,撲向徐州城。
粟裕代司令員和陳士榘參謀長,在作戰室門口叫住了山東兵團司令員王建安。
三位將軍登上房頂的平台。這一片房子原是地主莊園,石砌的房子象堡壘一樣高大堅固,如今成了華野的指揮中樞。
粟裕代司令員迎著晨風,遠望莽莽蒼蒼的魯南群山,神情十分激動,對王建安說:“我們用14個縱隊的兵力,做一個大口袋,從東往西套黃伯韜。能不能套住他,關鍵在你們的3個縱隊。你們一定要迅速有力地穿過運河,南下隴海路,掐斷黃伯韜的退路。”
陳士榘參謀長接著說:“戰役一打響,黃伯韜定會通過宿羊山、碾莊、八義集向徐州收縮。你們和他幾乎是等距離賽跑。他有隴海鐵路,而你們呢,完全靠兩條腿,而且還要穿越韓莊至台兒莊的運河,不許有絲毫耽擱。”他模仿粟代司令的口吻說。
“運河阻擋不住我們。3個縱隊,10萬人,積土能成山,投鞭可斷流。我們爭取第一個強攻就突過去。”王建安司令員信心十足地說。
“對,要準備不惜一切代價,以排山倒海之勢壓過去。”粟裕代司令以讚許的目光看了看王建安,接著又說:“不過,我們還準備了另外一手。如果事情順利的話,運河那邊有人打開大門歡迎你們。”代司令員轉身問參謀長,“何基灃、張克俠將軍那邊情況怎麼樣?”
陳士榘參謀長答:“楊斯德同誌一會兒就到。他昨天到了費縣,現在正往我們這裏趕。”
粟裕堅毅的臉上浮起笑容,對王建安說:“三綏區副司令官何基灃、張克俠是我們的人。他們準備策動部隊起義,為你們打開運河大門。”
“這當然最好口羅。”王建安眼睛裏放射出驚喜的光芒。
“不過,從敵營中拉出一支隊伍,並不是輕而易舉的事,甚至可能比我們組織一次強攻還要困難。要想到何、張二將軍的難處。要做最壞打算。強渡運河的準備不能放鬆!”粟裕代司令員從來不把勝利的希望寄托在一些還不確定的因素上。
一輛吉普車帶著煙塵,在司令部的門前“嘎吱”刹住了。
車上跳下五位粗壯結實的軍官。
“楊斯德到了。”
房頂的平台上,陳士榘參謀長遠遠就認出了他。
“來得正好。叫他來。”粟裕興奮地招呼著。
值班參謀立即把楊斯德領到平台。
楊斯德來不及撣撣軍衣、帽子上落滿的塵土,精神抖擻,快步來到參謀長跟前。
陳士榘參謀長打量了他一眼,爽朗地笑著說:“楊斯德同誌,我看你倒像胖了點兒啊?”
“何基灃將軍天天叫我喝牛奶、吃麵包,這東西真養人啊!”楊斯德笑嘻嘻地說。他的嘴唇很厚,圓潤的臉上綻著兩個漂亮的酒窩。
粟裕代司令員心裏有數了。楊斯德這胖乎乎的臉,這憨厚的笑告訴了他。他上前拍了拍楊斯德的肩頭:
“看來,你帶回了好消息,快談談吧,我們的王司令員可是個急性子喲。”粟裕朝王建安笑了笑。
楊斯德彙報道:“經何基灃、張克俠將軍的努力,現在七十七軍一三二師和一一一團,已完全掌握在可靠的軍官手裏,韓莊鐵橋及兩側運河已控製在自己人手中。五十九軍那邊,副軍長孟紹濂表示,大部分軍官已同意起義,他繼續加緊工作。總的情況是,韓莊這段運河有了可靠把握,萬年閘、台兒莊那段,正在力爭。”
代司令員聽了彙報,很滿意:
“把住韓莊鐵橋,就是個了不起的功勞,可以給我們爭取到不少時間。王司令員,你說呢?”
“不簡單,很不簡單。”王建安異常興奮。
楊斯德繼續彙報道:“現在情況很有利,馮治安把賈汪指揮所的指揮權交給了何基灃,何將軍表示,隻要華野首長一聲令下,運河防線起碼可以開放一半,為南下部隊讓出通道。”
“很好。”粟裕代司令員說,“你回去轉告何基灃、張克俠將軍,我攻擊部隊已進入待發陣地,戰役馬上就要發動。請他們牢牢抓住部隊,控製好運河上的橋梁,到關鍵時刻舉行戰場起義,你們幾位,把起義的時間、地點、聯絡方法仔細研究一下。還應考慮,必要的時候,我們的部隊可以從外部配合他們行動。”
“是。”
戰雲密布,鐵幕低垂。從表麵看,第三綏靖區的部隊已經嚴陣以待,進入了臨戰前的靜默狀態,而實際上,部隊內部正在急劇地分化,重新組合,代表兩種命運和前途的力量正在進行著最後的較量和搏鬥。
何基灃受黨之命,在敵營潛伏隱蔽,待機10年,現在,到了為革命建立功勳的關鍵時刻,積蓄了10年的熱情、力量,一下子迸發出來。
11月1日,楊斯德從曲阜回到賈汪,傳達了華野首長的指示後,何基灃把全副心力投入到起義的工作中。白天,他是國民黨高級戰場指揮官,在前沿揮舞著指揮棒督促部隊加緊修築工事,布置防禦。晚上,他是起義的組織指揮者,在賈汪指揮所裏,與楊斯德、孫秉超及孟紹濂、過家芳等徹夜密談,對起義的各個環節細致地討論,對可能發生的困難準備對策。起義部隊的聯絡口令和信號都作了明確規定。聯絡口令為“楊斯德部隊”,聯絡信號是“夜裏反穿棉衣,手電滅三次。”
然而,要在敵人的嚴密控製下,把一支數萬人的隊伍拉到人民這邊,談何容易!第三綏靖區雖是西北軍的舊部,在曆史上長期受過共產黨影響,經何基灃與張克俠多年的秘密工作,團結了一批進步軍官。但是,這畢竟是高級軍官,畢竟是舊軍隊造就的一代軍人,平時發發牢騷,罵幾聲老蔣,這是一回事。而一旦與舊軍隊決裂,這又是另一回事。他們會發現自己的精神支柱、道德觀念以及生活方式與舊軍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這些壇壇罐罐,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舍得摔掉的!何基灃既要勇敢大膽地開展工作,爭取更多的人站到真理一邊,又要極其小心謹慎,防止走漏風聲,耽誤大事。這太難了。
11月2日,劉振三突然來找何基灃。
他焦急地說:“仗看著就要打起來了。運河斷然擋不住共軍。打是絕對不好,退又不許退,不知副座有什麼打算?”
何基灃知道劉振三有野心,瞧不起馮治安,曾想領頭把隊伍拉出去單獨幹,他希望何基灃、張克俠助他一臂之力,又怕這兩個人對他不利。他曾給張克俠寫過一封信,吞吞吐吐地談到他的這種打算。同時,他這個人心狠手辣,抓不住他的把柄,隨時會反咬一口。因此,何基灃不敢輕易和他談真心話,便試探著說:
“看來,我們這些雜牌軍隻有兩條路,一條是張嵐峰的路,一條是吳化文的路。老兄,不知你有何高見?”劉振三沉思了一會,輕蔑地說:“這兩條路都不怎麼樣。像張嵐峰那樣明知蔣介石要他死,還趕著幾萬官兵為蔣賣命,太不知趣。要說投降共產黨,哼,也沒有我們的好。”
話不投機,何基灃勒住自己的韁繩,反過來問他:
“依你之見,我們該怎麼辦?還有別的活路嗎?”
“有,”劉振三說,“走第三路,把隊伍拉到一邊去,既不跟國民黨打,也不跟共產黨打。我們有好幾萬人馬,比馮老先生當年五原誓師,橫掃西北時強多了。上梁山,下東海,這麼大個國家還沒有我們一塊地盤?”
何基灃對劉振三說:“你說的這個辦法,可以試一試。不過,這麼大的事,得和總座好好商量。我們都是多年患難兄弟了,有什麼事不能商量的呢?”
“好,我明天就去找他作最後的忠告。”劉振三躍躍欲試。
第二天,劉振三果然去徐州與馮治安攤牌,他勸馮治安毅然決然地行動起來,馮治安始終含含糊糊,隻說些模棱兩可的話,劉振三一氣之下,回到上海養“病”去了。
劉振三自己甩手走了,把五十九軍交給孟紹濂,這對起義更為有利。而七十七軍軍長王長海的表現遠比劉振三惡劣。眼看部隊就要行動,他卻把11月份的薪餉扣住不發,弄得全軍官兵衣食無著,人心渙散,妨礙了起義計劃的進行。何基灃下決心搬掉這塊絆腳石。
在柳泉七十七軍軍部,王長海正躺在煙炕上,抱著煙槍,叭噠叭噠地吞雲吐霧。其實,鴉片煙已經滿足不了他越來越大的癮。這幾年,他已經開始打刺激性更大的嗎啡針,他那沒有多少肌肉的屁股,已經叫嗎啡針紮出一排排老繭。可是煙槍,仍然是他生活的必需品。他在吸毒方麵,已經雙管齊下,缺了哪樣都不行。
過足了煙癮,他懶洋洋地坐起身來,整個人幹得象一截沒水份的木頭,那身軍裝皺皺巴巴,邋邋遢遢的。鴉片毒品已經奪去他的體魄、他的意誌和他作為軍人的所有素質,剩下的隻有這幹瘦的軀幹,和永遠填不滿的欲壑。
至於用兵打仗,決勝沙場,他自有高人指點。徐州那位先知先覺名聲很大的算命先生鐵嘴馬仙,此時就在身邊,為他推演卜算眼下即將打響的戰爭的凶吉勝敗。想不到王長海經曆數十年沙場磨練,他的思想卻陷入了這樣玄妙的境界,把戰爭的勝負歸結到術士的指點,命運的安排。他似乎已經忘記,當年在喜峰口,他帶領先鋒團是用大刀,而不是用咒語神符把敵人趕下山頭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