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小李家總前委作戰室裏,正在召開中野縱隊以上幹部會議。十幾位馳騁疆場、驍勇善戰的將領圍桌而坐,一個個屏神凝息,神情專注。燭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到牆壁上,凝成一幅淡墨的圖畫。隻有劉伯承站立的身影放大到牆的頂端,揮動的手臂如一團濃雲,負載著沉重的雷電在天邊湧動。
“我還是用一句四川的俗話,大家都摸摸褲襠,看看自己是不是男子漢,有沒有卵子……”
劉伯承的話音一落,縱隊司令員們咧開嘴巴,互相拍拍肩,幾乎要笑出聲來。就在這時,又一個人站了起來。如同聽到了一聲口令,屋子裏頓時靜了下來。
站起來的是總前委書記、中野政治委員鄧小平。
與半個月前相比,他顯得瘦多了。他的額頭、鼻梁、顴骨如退潮後海岸的磐石,高出了許多,且閃出金屬的光澤;雙眼有些凹陷,卻更加鋒芒逼人;緊抿的嘴唇使那結實的已生出胡茬子的下巴棱角分明,透著堅毅……
鄧小平輕輕地咳嗽了一下,看看他的將領:楊勇、王維剛、陳錫聯、陳賡、王近山、秦基偉、王秉璋、張國華……他的心情突然一陣沉重。他不懷疑自己的決心,也不懷疑這些將領們執行命令的堅決程度,隻是,到底會付出多少代價呢?經過轉戰大別山艱苦考驗的中野將士,個個金不換啊!要對付蔣介石嫡係精銳兵團之一的黃維兵團,對付那些一色美式裝備的現代化部隊,除了對革命事業的滿腔忠誠,還有什麼?
武器確實太弱了。野炮隻陳賡手下有2門;山炮總共43門,炮彈不過300餘發;步馬槍、輕重機槍倒是不少,可子彈還不足一個基數……
然而,戰局的發展使他和他的戰友們必須做出這個極其重大的決策:在華野殲滅了黃伯韜兵團之後,將戰役的第二個殲敵目標指向黃維兵團。
黃維兵團來勢太凶。黃維嚴格執行蔣介石“打通徐蚌,會師徐州”的命令,拚命攻擊,兼程東進。中野一縱二十旅在阜陽的穎河東岸頑強阻擊兩天後,穩步後撤。為保證華野殲黃伯韜兵團,中野擔負著南阻李延年、西抗黃維的艱巨任務。從11月18日起,中野一縱、二縱開始了對黃維兵團的正麵阻擊。
蒙城黃家阻擊戰可算第一個回合。
18日,黃維以其中堅第十八軍第十一師等部為前鋒,在強大炮火支援下,強渡渦河,向東突擊。中野一縱、二縱從第一線陣地到第二線陣地,與敵反複爭奪。第四團和第八團的營連幹部全體上陣拚刺刀,一些連隊幹部全部傷亡,由衛生員、通信員指揮僅存的同誌作戰。第四團團長晉士林、政委鄭魯也英勇地戰死在阻擊陣地上。
這一仗持續了兩天兩夜,黃家一帶片瓦無存,濃黑的煙雲散發著屍體燒焦的糊味。
黃維兵團突破黃家,以第十四軍第八十五師為前鋒,向板橋集發起攻擊。昨天,這裏還是中野一縱司令部,司令員楊勇在這裏指揮黃家阻擊戰。可此刻,板橋集被埋在炮火硝煙之中,再也尋不到昨日的形跡了。
又是一場苦戰……
黃維動用了飛機、坦克、大炮,企圖以對方無法想象的火力殺開一條血路。
但是,黃維不能如願。
堅守陣地的中野將士以他們的血肉之軀阻擋著黃維兵團。著名戰鬥英雄、連長桑金秋在和敵人拚殺中倒下,他已不能說話,用手指沾著胸口淌出的熱血艱難地寫出了他的代理人袁起鳳的名字,才上了擔架……
與此同時,華野殲滅黃伯韜兵團的戰鬥還在艱苦地進行,李延年兵團又步步逼近……在這戰局瞬變的關鍵時刻,毛澤東和淮海戰場上的主要領導人都在苦苦思索下一步的作戰方向。
眼下,殲滅黃伯韜的戰鬥不能迅速結束,而黃維兵團已占領蒙城,離宿縣僅70公裏,如讓其通過中野防線,後果不堪設想。
鄧小平本來就有煙癮。這些天,他寢食俱廢,煙卻是一支接著一支,半天就積起一缸煙蒂。緊緊擰在一起的眉頭如鐵鉤相掛,沒有鬆開的時候。劉伯承不再有詼諧的談笑,拿個放大鏡在地圖前看個不停,一站就是半天。陳毅本來就好走動,這幾天更坐不住了,整天低著頭,在屋子裏走來走去,好像在尋找一枚失落的繡花針。
11月19日傍晚,三位常委坐到一起,不需交談,但各曉心腹之事。鄧小平毅然揮筆,上書中央。
毛澤東在西柏坡仔細傾聽了來自淮海前線的聲音,決定讓中野全力打黃維,而由華野六縱接替中野九縱負責對付李延年。粟裕、陳士榘、張震也致電軍委,表示完全擁護軍委和總前委首長的決定。
正在這時,淮海戰場的局勢出現了急劇變化。原擬北犯的李延年兵團師老兵疲,猶如驚弓之鳥,龜縮在花莊集以南,遲遲不敢脫離蚌埠;22日,華野在碾莊全殲了黃伯韜兵團;而黃維兵團在蔣介石的催促下,發動全線猛攻,於23日通過北淝河,其先頭部隊突過了澮河。在南坪集阻擊戰的隆隆炮聲中,鄧小平和他的戰友一麵敏銳地抓住戰機,利用河流阻隔,巧妙用兵,將黃維步步誘入袋形陣地,一麵在23日深夜迅速起草電文,再次向中央軍委懇切陳詞:
……殲擊黃維之時機甚好,而李延年、劉汝明仍遲遲不進。因此,我們意見除王、張十一縱隊外,請粟、陳、張以兩三個縱對李、劉防禦,至少以4個縱隊加入殲黃維作戰。隻要黃維全部或大部被殲,較之殲滅李、劉更屬有利。如軍委批準,我們即照此實行。
僅僅過了十幾個小時,西柏坡的回電來到了小李家。
23日22時電悉。一、完全同意先打黃維。二、望粟、陳、張,遵劉、鄧部署,派必要兵力參加打黃維。三、情況緊急時機,一切由劉、陳、鄧臨機處置,不要請示。
於是,中野各縱隊司令員帶著南坪集戰場上的煙塵,趕到小李家,參加中野首長召開的緊急作戰會議。其實,更恰當地說,應該是一次誓師會議。因為會上要談的不隻是戰術部署,更主要的是心理精神。
“同誌們!”鄧小平一改平素平穩的聲調,激動地說,“剛才師長說了,我們這次圍殲黃維兵團是非常艱苦的,也是非常光榮的。要消滅敵人,沒有犧牲精神是不行的!我們一定要拚老命幹掉黃維兵團,即使這一仗把中野拚光了也值得。其它野戰軍照樣渡江!中國革命照樣勝利!”
“鄧政委!”四縱司令員陳賡刷地站了起來,“我們四縱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不惜一切犧牲,承擔最艱苦的任務。即使打到隻剩下一個班,我陳賡甘心當班長,一定堅持到最後勝利!”
楊勇站起來了。
秦基偉站起來了。
陳錫聯站起來了。
王維綱站起來了。
……
最後站起來的是王近山。他沒有開口,卻把那粗實的拳頭重重地捶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