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梁啟超先生說:“我們替全人類積下一大份遺產,從五千年前的老祖宗手裏一直傳到今日沒有失掉。”(見梁任公演講《治國學的兩條大路》)這真是我們的遺產嗎?在我的意見,人類的曆史,便是人類腦筋上的債累,也是人類根性上的孽障;一國的曆史愈久,這一國人民腦筋上的債累愈重,根性上的孽障愈深。單拿我們中國說,無論日用的一事一物,動輒是有關五千年來的曆史。我們倘然盲目地做去,盲目地用去便罷;我們倘然要知道這一事一物的究竟,那非考查它五千年來的沿革製度不可。至於我人平日的一言一動,一善一惡,尤其與五千年傳下來的種族曆史、地理曆史相關。我們中國國勢衰到如此地步,人民弱到如此地步,社會窮到如此地步,都是五千年曆史釀化而成的,決非偶然;所以做有五千年曆史的人民,他腦筋上負著五千年曆史的債累,身體裏麵蘊釀著五千年遺傳的根性;做五千年曆史以後的人,劈頭一件事,旁的且不說,先須研究自己五千年的曆史。你倘然不研究,那你一生做人,便沒有根據,一生做事,便落於盲從的狀態。而且這五千年曆史,也不是容易研究的;就拿中國現有的曆史作物來說吧,什麼正史、別史、雜史、編年、紀事本末、法典、政書,方誌、譜牒,以及各種筆記,金石刻文等等,動不動就是“汗萬牛,充千棟”,讀一百年也讀不完,便是讀完了,也算不得是你的本領,算不得是你的學問,隻是你做中國人的第一步義務盡了。這個義務盡過以後,才可以講別的學問,學別的本領。我們盡這個義務,請問算是幸福呢?算是煩惱呢?這五千年的曆史,算是我們的遺產呢?還算是我們的債累呢?
講到我們的曆史,既然是如此的繁重,如此的緊要了;再講到我們曆史所寄托的作物,又是何等的虛偽而枯窘啊!我《史記的新序》文裏有一段說道:“斷代為史,專記帝王的史書,隻可以算得奴隸的標準書,帝王教科書;但是斷代的史書,倘然真能和劉知幾所說的‘包舉一代,撰成一書,學者尋找,易為其功’(《史通六家編》),倒也罷了,無奈自班固以後,所有的史書,愈弄愈糟,什麼是史書,竟是陳腐的墨卷,雜亂的帳簿!真是章學誠所說的‘後世失班史之意,而以紀表誌傳同於科舉之程表,官府之簿書,則於記注撰述,兩無所取’(《文史通義·書教篇》)。雖說如此,但是,《兩漢》《三國》的史書,還是以私人資格,不受任何的逼迫而獨力撰成的,還不失撰述人的個性和文字的精神;最可笑的,那《梁》《陳》《齊》《周》《隋》五史,和《唐》《宋》《元》《明》四史,都是曆代帝王特開史局,雇用許多免得討飯的謄錄生,你來抄一段,我來寫一章,前任辦不了,遺交給後任。一部書裏,夾七夾八,墨卷也有,帳目也有,硬湊成功一部某代史,再把那毫不相幹的某大臣某翰林的名字,寫在上麵,硬派說是他編撰的。嗬嗬,冤哉枉也!一麵是裝幌子(雇用方麵);一麵是騙飯吃(受雇方麵)。叫他怎麼能記出時間空間的現狀?怎麼能寫出普遍性的現狀?怎麼能寫因果的關係?怎麼能把過去的曆史反映於現在?怎麼能用新精神去解釋曆史?怎麼能保存曆史中永久不滅之物?怎麼能利用於現在?怎麼能為現代一般人活動之資鑒?休矣休矣!國史館總裁肚子餓矣!(民國國史館中人老拿不到薪水,總裁窮得變鬼,叫他如何能編出好史書來?)撰出來的史書,一點生氣也沒有,還講什麼方法,說什麼手段!便算是勉強湊成,也好似百結鳩衣,無複華彩。劉知幾《史通·忤時篇》裏有幾句話,描摹眾史官撰史的苦況最痛快。他說:‘每欲記一事載一言,皆擱筆相視,含毫不斷,故白頭可期,汗青無日。’因為一方麵是雇用的,一方麵是裝幌子的,所以開口便是聖祖仁宗,他隻知道為自己吹牛,怎麼有心思顧到那時的社會?隻知道描寫表麵,怎麼有精神描寫到那時的背景?所以從嚴格的說一句,中國史書,不但不能寫出民族的精神,社會的特性,文化的遞蛻,並且不能夠寫出帝王的實狀,滿紙浮文飾詞。梁啟超說是絕好的皇帝教科書,——任公《曆史研究法》裏說:‘其著書本意,專以供皇帝之讀;故凡帝王應有之史的智識無不備,非彼所需,則從擯缺。此誠極好之皇帝教科書,而亦士大夫之懷才竭忠以事其上者所宜必讀也!’——這還是恕詞,我說它連皇帝教科書的資格都還夠不上。因為既稱道教科書,必要如梁君所說,凡帝王應有之史的智識無不備,又要使讀者知道當時的實狀。如今它專裝幌子,不說老實話。明明是大盜朱溫,偏偏說是太祖神武元聖孝皇帝,叫後來做帝王的,無從知道其所以興,亦莫知其所以亡;也不知道做帝王的宮廷裏有多少黑幕,帝王的自身有多少罪惡,帝王的嗣統有多少變故(如呂氏易嬴等例甚多),後之讀者,如墮入五裏霧中,真相莫明,因果無從尋繹。那曆史的效用,也完全失去。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徒然叫後來的帝王讀了,自以為天子龍種,妄自尊大,造成幾千年來專製的劣根性(一切貴族觀念富翁氣焰也未始非這一點天皇神聖暗示的縮小),所以編史書的技能,也可以說是曆史的人格,第一,是要寫實;第二,是要有剪裁;第三,是要寫了縱斷麵,還要寫橫斷麵……如今中國史書最大的罪惡,在科學上,固然沒有適當的史書給我們讀;便是這種種縱斷麵橫斷麵的史料,也被他們粗心慷慨的,——好似紈絝子弟揮霍祖宗遺產一般,任意拋棄。這一丟不可再得的史料,給他們因為注力於拍皇帝的馬屁的帝王史,視為無足重輕,隨意毀滅;害我們生在這幾千年以後的人,缺乏了這專史的智識。便是要重編專史,也因為從前許多史家(敗家子)把這一份豐富的史料完全敗去了,如今重新整理起來,談何容易!他們既然專注力於帝王史,倘然能把曆來帝王社會縱斷麵橫斷麵的遺跡,完全寫出,那末不但叫我們可以得到充分的帝王史的智識,或者在這裏麵多少尋覓得別種關於專史有力的參考資料。無奈他的帝王史,是隻寫時間,不寫空間,虛偽的,片麵的。不但這種帝王史的智識靠不住,並且要我們後人在無可尋資料中尋出資料來。因為當時蔽於虛榮的一念,深怕後來顯他的原形,把當時帝王所寄托的橫斷麵的痕跡一齊銷滅,所以後人要尋這種資料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