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李龜年收了場子,夾了琵琶,正轉身要走,忽見那李謩搶上前來,一把拉住道:“老丈,小生聽你這琵琶,非同凡手,得自何人傳授的?”李龜年見問,不禁神色慘然道:“你問我這琵琶麼?它曾供奉過開元皇帝。”李謩詫異道:“這等說來,老丈定是梨園部內人了?”李龜年答道:“說也慚愧,老漢也曾在梨園中領班,沉香亭畔承值,華清宮裏追隨。”李謩更覺詫異道:“如此說來,老丈莫不是賀老?”李龜年搖著頭道:“俺不是賀家的懷智。”問:“敢是黃幡綽?”答道:“黃幡綽和俺原是老輩。”問:“這樣說來,想必是雷海青了?”答道:“俺是弄琵琶的,卻不是姓雷!他嗬,已罵賊身死。”“這等想必是馬仙期了?”答道:“俺也不是擅長方響的馬仙期,那些都是舊相識,恰休提起。”李謩卻依舊追問道:“不知老丈因何來到這江南地方?”李龜年答道:“俺隻為家亡國破,從死中逃生,來自江南地方,乞食度日。”李謩道:“說了半天,不知老丈究是何人?”答道:“老漢姓李,名龜年的便是。”李謩道:“呀!原來是李教師,多多失敬了!”李龜年問了李謩名姓,才恍然道:“原來是吹鐵笛的李官人,幸會幸會!”李謩問:“那霓裳全譜,可還記得麼?”答道:“也還記得,官人為何問它?”答道:“不瞞老丈說,小生性好音樂,向客西京,老丈在朝元閣演習霓裳之時,小生曾傍著宮牆,細細竊聽,已將鐵笛偷寫數段,隻是未得全譜,各處訪求,無有知者。今日幸遇老丈,不識肯賜教否?”李龜年流落在江南,正苦不遇知音,且找不得寓處。李謩便邀著龜年到家中,每天傳授霓裳羽衣曲去。這李謩年少風流,浪跡四海,隻因酷好音樂,便散盡黃金,尋覓知音。如今得了李龜年傳授妙曲,真樂得他廢寢忘食。李謩原不曾娶得妻小的,在家中便與李龜年抵榻而眠;每至夢回睡醒,便與李龜年細論樂理。李龜年自到得李公子家中,每天好酒好飯看待,身上也穿得甚是光鮮,因此他心中十分感激李公子的恩德,正苦無法報答。
這一日,正是清明佳節,李謩被幾個同學好友,邀去飲宴,隻留下李龜年一人在家中,獨坐無聊,便出東門找幽靜地方閑步去。在一帶柳蔭下走著,忽然一陣風夾著雨點,撲麵打來。李龜年渾身被雨水打濕了,不由得慌張起來,急急找有房屋的所在躲去。抬頭隻見前麵一座道院,那橫額上寫著女貞觀三字。兩扇朱紅門兒,卻虛掩著。李龜年卻也顧不得,便一納頭側著身兒挨進門去看,好一座莊嚴的大殿。殿中鍾鼓魚磬,排列得十分整齊;大殿正中又設著一個牌位,李龜年不由得走近去看時,見牌位上寫著一行字道:“唐皇貴妃楊娘娘靈位。”李龜年再低低地念了一遍,不由得兩行眼淚,撲簌簌地向腮兒上直流下來。一麵倒身下拜,口中說道:“哎喲!楊娘娘不想這裏顛倒有人供養。”拜罷起來,隻見裏麵走出一個年輕女道士來,口中問:“哪個在這裏啼哭?”待走近看時,不覺一驚,道:“你好似李師父模樣,何由到此?”李龜年口中答應道:“我李龜年的便是。”細細看那女道士時,卻也大驚道:“姑姑莫非是宮中的念奴姐姐麼?”那女道士見了李龜年,卻隻有悲咽的份兒,哭得說不出話來。龜年連問:“姐姐幾時到此?”念奴勉強抑住悲聲,說道:“我去年逃難來,出家在此。師父因何也到此地?”龜年道:“我也因逃難流落江南,前在鷲峰寺中遇著李謩官人,承他款留在家,不想今天又遇到姐姐。”念奴問:“哪個是李謩官人?”龜年道:“這人說起來也奇,當日我與你們在朝元閣上演習霓裳,不想這李官人就在宮牆外麵竊聽,把鐵笛來偷記新聲數段,如今要我傳授全譜,故此相留。”念奴道:“唉!霓裳一曲,倒得流傳,不想製譜之人,已歸地下!連我們演曲的,也都流落他鄉,好傷感人也!”念奴說著,止不住把羅袖拭著眼淚。李龜年忙安慰著,又問:“那永新姐姐卻為何不見?”念奴見問,便又不覺歎著氣道:“我們二人,原和姊妹相似,赤緊的不忍分離。誰知她身體單薄,受不住路上風寒,如今病倒在觀中。”說著,那觀主也出來了。龜年看時,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婦人,氣度甚是雅淡;因聽他二人說得十分淒涼,便出來好言相勸。接著那道婆出來說:“永新姑姑喚呢。”念奴急急進裏屋看視。此時天色已是晴霽,李龜年便也起身告辭。回到家中,把在女貞觀中遇到念奴的話,告訴李謩知道。李謩聽說永新、念奴也是舊時朝元閣演曲的人,便喜得什麼似的。隔了幾天,便央著李龜年,帶他到女貞觀去拜見念奴。誰知念奴正淚光滿麵的在那裏哭她的同伴永新。原來永新恰於昨夜死了,此時正忙著收殮。李謩在一旁勸慰了幾句,又丟下十兩銀子,給永新超薦的,念奴千恩萬謝。李謩正要辭去,一眼見那觀主出來,原來正是去年在馬嵬坡同看襪的女道姑。今日無意相逢,那觀主便邀住李謩不放,擺上素齋來,李謩與李龜年二人胡亂吃了些。從此李謩心中卻撇不下這念奴,常常獨自一人瞞著李龜年到這女貞觀中來走動。他一來果然也愛上了念奴的顏色,二來也憐惜她的身世,又因她能演唱霓裳曲子,不覺也動了知音之感。便是念奴到此時,身世飄零,卻有人來深憐熱愛,不覺全個兒心腸撲在這多情公子身上去。後來還是李龜年成就了他們的好事,替他們做了一個月老。念奴便還俗出來,嫁與李謩,一雙兩好地過著日子。
這時太上皇已回京師,懷念天寶舊人,李謩夫妻二人,都被召進宮去,拜李謩為中書舍人。隻可憐李龜年在前幾天已病死在李謩家中,不及再見太上皇的顏色了。太上皇回宮,肅宗皇帝便奉養在興慶宮中,朝夕與張皇後來宮中定省。所有昔日天寶舊人,都撥入興慶宮中伺候太上皇。這興慶宮,原是太上皇做太子時候住的,如今垂老住著,心中卻也歡喜;隻因楊貴妃已死,宮中三千粉黛,俱已凋零,別無太上皇寵愛的人。這時忽然想起那梅妃江采蘋,忙命高力士到翠華東閣去宣召,滿擬訴說相思,慰問亂離。誰知高力士去到東閣找尋梅妃時,早已人去樓空,問舊日宮女,卻沒有一個在了。便在後宮中尋遍,也不見有梅妃的蹤跡。沒奈何,隻得空手回來複旨。太上皇聽了,不禁萬分傷心。想起梅妃的美麗婉戀,與她昔日兩地相思的滋味,便愈覺得梅妃的可愛了。他疑是兵火之後,流落在民間。肅宗皇帝,便下詔在民間察訪,如有尋得梅妃送還京師的,當給官三秩,賞錢百萬。這樣的重賞,誰人不願?民間頓時熱鬧起來,家家戶戶,搜尋的搜尋,傳說的傳說,轟動了多時,卻不見有梅妃的形跡。太上皇又命道士飛神禦氣,上升九霄,下察九州,也不可見。太上皇因想念梅妃,又時時悲泣。肅宗皇帝暗令丹青妙手,畫一幅梅妃小像,令高力士獻與上皇;太上皇看了歎道:“畫雖極似,可惜不活。”便題詩一首在畫上道:“憶昔嬌妃在紫宸,鉛華不禦得天真;霜綃雖似當時態,爭奈嬌波不顧人!”寫罷,不覺淚滴袍袖,命匠人把像刻在石上,藏在東閣中。這時天氣漸漸暑熱,太上皇晝臥在竹林下納涼。朦朧睡去,仿佛見梅妃隔竹佇立,掩袖而泣。太上皇招以手,問妃子:“究居何處?”梅妃哽咽著說道:“往昔陛下蒙塵,妾死亂兵之手,憐妾者葬妾於池東梅樹旁。”太上皇大哭,一慟而醒,立傳高力士,命率眾內侍往太液池發掘,掘遍池東梅樹下,卻毫無音響。太上皇愈是悲傷,忽想到溫泉湯池旁,亦有梅樹十多株,便親自坐小輦到溫泉,見了華清池,又不覺想起往日情形,十分感慨。命內侍在梅樹下發掘,才一動手,便見一酒槽中,以錦裀裹屍;拂土視之,麵色如生。太上皇扶屍大慟,親去揭視,見玉體上有刀痕,忙命高力士備玉棺收殮。太上皇自製誄文,用妃子禮改葬在東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