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他存放收條的那個朋友,本是福建著名的一個大光棍,姓單,名叫占光。當日得了收條,點一點數,一共是十三張。每張上都開列著所寄的東西,也有田產房契的,也有銀行存據的,也有金珠寶貝的,也有衣服箱籠的,也有字畫古董的,估了估價,大約總在七八十萬光景。單占光暗想,這廝原來在福建刮的地皮有這許多,此刻算算已有七八十萬,還有未曾拿出來的,與及彙回原籍的呢,還許他另有別處寄頓的呢。此刻單占光已經有意要想他法子的了。等到裘致祿定了充軍罪案,見了明文,他便帶了收條,徑到福州省城,到那十三家出立收條人家,挨家去拜望,隻說是裘致祿所托,要取回寄頓各件,又拿出收條來照過,大家自然沒有不應允的道理。他卻是隻有這麼一句話,說過之後,卻不來取。等十三家人家挨次見齊之後,裘致祿的案一天緊似一天,那單占光又拿了收條挨家去取,卻都隻取回一半,譬如寄頓十萬的,他隻收回五萬,在收條上注了某月某日收回某物字樣,底下注了裘致祿名字。然後發出帖子去請客,單請這十三家人。等都到齊了,坐了席,酒過三巡,單占光舉起酒杯,敬各人都幹了一鍾,道:‘列位可知道,裘致祿一案,已是無可挽回的了。當日他跑到租界,兄弟也曾經助他一臂之力,無如他老先生運氣不對,以至於有今日之事。想來各位都與他相好,一定是代他扼腕的。’眾人聽了,莫不齊聲歎息。單占光又道:‘兄弟今天又聽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不知諸位可曾知道?’各人齊說:‘弟等不曾聽得有甚消息。’占光道:‘兄弟也知道列位未必有那麼信息靈通,所以特請了列位來,商量一個進退。’眾人又齊說:‘願聞大教。’占光道:‘兄弟這兩天,代他經手取了些寄頓東西出來,原打算向上下各處打點打點,要翻案的。不料他老先生不慎,等我取了東西,將收條交還他時,卻被禁卒看見了,一齊收了去,說是要拿去回上頭。我想倘使被他回了上頭,是連各位都有不是的,一經吊審起來,各位都是窩家,就是兄弟這兩天代他向各位處取了些東西,也要擔個不是,所以請了各位來商量個辦法。’眾人聽了,麵麵相覷,不知所對。占光又催著道:‘我們此刻,統共一十四個人,真正同舟共命,務求大家想個法子,脫了幹係才好。’眾人歇了半天無話。占光又再三相促。眾人道:‘弟等實無善策,還求閣下代設個法兒,非但閣下自脫幹係,就是我等眾人,也是十分感激的。’占光道:‘法子呢,是還有一個。幸而那禁卒頭兒,兄弟和他認得,一向都還可以說話。為今之計,隻有化上兩文,把那收條取了回來,是個最高之法。’眾人道:‘如此最好。但不知要化多少?’占光道:‘少呢,我也不能向前途說;多呢,我也不能對眾位說。大約你們各位,多則一萬一個人,少則八千一個人,是要出的。’眾人一聽大驚道:‘我們那裏來這些錢化?’占光把臉一沈,默默不語。慢慢的說道:‘兄弟是洋商所用的人,萬一有甚麼事牽涉到我,隻要洋東一出麵,就萬事都消了。兄弟不過為的是眾位,或在官的,或在幕的,一旦牽涉起來,未免不大好看,所以多此一舉罷了。各位既然不原諒我兄弟這個苦衷,兄弟也不多管閑事了。’說著,連連冷笑。內中有一個便道:‘承閣下一番美意,弟等並不是不願早了此事,實係因為代姓裘的寄存這些東西,並無絲毫好處,卻無辜被累,憑空要化去一萬、八千,未免太不值得,所以在這裏躊躇罷了。’占光嗬嗬大笑道:‘虧你們,虧你們!還當我是壞人,要你們掏腰呢。化了一萬、八千,把收條取回來,一個火燒掉了,他來要東西,憑據呢?請教你們各位,是得了便宜?是失了便宜?至於我兄弟,為自己脫幹係起見,絕不與諸位計較,辦妥這件事之後,酬謝我呢,我也不卻;不酬謝我呢,我也不怪,聽憑各位就是了。’眾人聽了,恍然大悟道:‘如此我等悉聽占翁分付辦理就是了。’占光道:‘辦,我隻管去辦。至於各出多少使費,那是要各位自願的,兄弟不便強派。’眾人聽了,又互相商議,有出一萬的,有出八千的,有出五六千的,統共湊起來,也有十一萬五千了。占光搖頭道:‘這點恐怕不夠。白費唇舌不要緊,兄弟是在洋東處告了假出來,不能多耽擱的,怕的是耽擱時候。’眾人見他這麼說,便又商量商量,湊夠了十二萬銀子給他,約定日子過付。他等銀子收到了,又請了一天客,把十三張收條取了出來,一一交代清楚,眾人便把收條燒了。所以等到豹英去取時,眾人樂得賴個幹幹淨淨。
“豹英至此,真是走頭無路。忽然想起他父親有一房姨太太,寄住在泉州。那姨太太還生有一個小兄弟,今年也有八歲了。那裏須有點財產,不免前去分點來用用。想罷,便徑到泉州來,尋著那位姨娘,說明來意。那姨娘道:‘阿彌陀佛!我這裏個個月靠的是老爺寄來十兩銀子過活,此刻有大半年沒寄來了,我娘兒兩個正愁著沒處過活,要投奔大少爺呢。’說著,便抽抽咽咽起來。豹英不覺棱住了。但既來之,則安之,姑且住下再說。姨娘倒也不能攆他,隻得由他住下,豹英終日覙瑣,總說老人家有多少錢寄頓在這裏,姨娘如果不拿出來,我隻得到晉江縣去告了。姨娘急了,便悄悄的請了自己兄弟來商量,不如把家財各項,暫時寄頓到幹媽那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