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位姨娘,是裘致祿從前署理晉江縣的時候所置。及至卸任時,因為家中太太潑惡不過,不敢帶回去,便另外置了一所房裏,給他居住。又恐怕沒有照應,因在任時,有一個在籍翰林楊堯蒿太史,十分交好。這楊堯蒿,本名叫楊堯嵩,因為應童子試時屢試不售,大家都說他名字不利。他有一回小試,就故意把嵩字寫成蒿字,果然就此進了學,聯捷上去。因為點到翰林那年,已經四十多歲了,就不肯到京供職,隻回到家鄉,靠著這太史公的頭銜,包攬幾件詞訟,結識兩個官府,也就把日子過去了。裘致祿在任時,和他十分相得。交卸之後,這位姨娘,已經有了六個月身孕,因為叫他獨住在泉州,放心不下,所以和楊太史商量,把這個姨娘拜在楊太史的姨太太膝下做幹女兒。過了三四個月,姨娘便生下個孩子。此時致祿早已晉省去了。這邊往來得十分熱鬧,楊太史又給信與致祿,和他道喜。致祿得了信,又到泉州走了一次,見母子相安,又重新拜托了楊太史照應。所以一向幹爹、幹媽、幹女兒,叫的十分親熱。此時豹英來了,開口告官,閉口告官,姨娘沒了主意,便悄悄叫了自己兄弟來,和他商量,不如把緊要東西,先寄頓在幹娘那裏。就是他告起來,官府來抄,也沒得給他抄去。定了主意,便把那房產田契,以及金珠首飾,值錢的東西,放在一個水桶裏,上麵放了兩件舊布衣服,叫一個心腹老媽子,裝做到外頭洗衣服的樣子,堂哉皇哉,拿出了大門,姨娘的兄弟早在外頭接應著,跟著那老媽子,看著他進了楊太史的大門,方才走開。
“如此一連三天,把貴重東西都運了出去,連姨娘日常所用的金押發簪子,都除了下來拿去,自己換上一支包金的。恰好豹英這天吃醉了酒,和姨娘大鬧。鬧到不堪,便仗著點酒意,自然翻箱倒篋起來。搜了半天,除了兩件細毛衣服之外,竟沒有一樣值錢東西。豹英至此,也自索然無味,隻得把幾件父親所用的衣服,及姨娘幾件細毛衣服要了,動身回省。
“這邊姨娘等大少爺去了,便親帶了那老媽子去見幹媽,仍舊十分親熱。及至問起東西時,楊姨太太不勝驚訝,說是不曾見來。姨娘也大驚,指著老媽子道:‘是我叫他送來的,一共送了三次,難道他交給幹爹了?’連忙請了楊太史來問。楊堯蒿道:‘我沒看見啊。是幾時拿來的?’姨娘道:‘是放在一個水桶裏拿來的。楊姨太太笑道:‘這便有了。’連忙叫人在後房取出三個水桶來。姨娘一看,果然是自己家中之物,幾件破舊衣服還在那裏。連忙把衣服拿開一看,裏麵是空空洞洞的,那裏有什麼東西。姨娘不覺目定口呆。老媽子便插嘴道:‘是我第一天送來這個桶,裏麵兩個拜匣,我都親手拿出來交給姨太太的。我還要帶了水桶回去,姨太太說是不必拿去了。你出來時候,那衣服堆在桶口,此刻回去卻癟在桶底,叫人見了反要起疑心,我才把桶丟在這裏。第二天送來是一個大手巾包,也是我親手交給姨太太的。姨太太還說有什要緊東西,趕緊拿來,如果被你家大少爺看見了,就不是你家姨娘的東西了。第三天送來是兩個福州漆盒,因為那盒子沒有鎖,還用手巾包著,也是我親手點交姨太太的。怎麼好賴得掉!’楊太史道:‘住了!這拜匣、手巾包、盒子裏,都是些甚麼東西?你且說說。’姨娘道:‘一個拜匣裏,全是房契田契,其餘都是些金珠首飾。’楊太史道:‘嚇!你把房契田契,金珠首飾,都交給我了!好好你家的東西,為甚麼要交給我呢?’姨娘道:‘因為我家大少爺要來霸占,所以才寄到幹爹這裏的。’楊太史道:‘那些東西,一股腦兒值多少錢呢?’姨娘道:‘那房產是我們老爺說過的,置了五萬銀子。那首飾是陸續買來的,一時也算不出來,大約也總在五六萬光景。楊太史道:‘你把十多萬銀子的東西交給我,就不要我一張收條,你就那麼放心我!你就那麼糊塗!哼,我看你也不是甚麼糊塗人!你不要想在這裏撒賴!姨娘急的哭起來,又說老媽子幹沒了。老媽子急的跪在地下,對天叩響頭,賭咒,把頭都碰破了,流出血來。楊太史索性大罵起來,叫攆。姨娘隻得哭了回去,和兄弟商量,隻有告官一法。你想一個被參謫戍知縣的眷屬,和一個現成活著的太史公打官司,那裏會打得贏?因此縣裏、府裏、道裏、司裏,一直告到總督,都不得直。此刻跑到京裏來,要到都察院裏去告。方才那個人,便是那姨娘的兄弟,裘致祿的妾舅了。莫說告到都察院,隻怕等皇帝出來叩閽,都不得直呢!”
正是:莫怪人情多鬼蜮,須知木腐始蟲生。不知這回到都察院去控告,得直與否,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