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回 負屈含冤賢令尹結果 風流雲散怪現狀收場(2 / 3)

捱過了一天,述農借給我兩分鋪蓋,二十兩銀子,我便坐了原車,仍舊先回汶水橋。此時缺少盤費,靈柩是萬來不及盤運的了,備了香楮,帶了兩個兄弟,去叩別了,然後長行。到了王家營,開發了車價,渡過黃河,到了清江浦,入到仁大船行。劉次臣招呼到裏麵坐下,請出一個人來和我相見。我抬頭一看,不覺吃了一大驚,原來不是別人,是金子安。我道:“子翁為甚到這裏來?”

子安道:“一言難盡!我們到屋裏說話罷。”我就跟了他到房裏去。子安道:“我們的生意已經倒了!”我吃驚道:“怎樣倒的?”子安道:“繼之接了丁憂電報,我們一麵發電給你,一麵寫信給各分號。東家丁了憂,通個信給夥計,這也是常事。信裏麵不免提及你到山東,大約是這句話提壞了,他們知道兩個做主的都走開了,漢口的吳作猷頭一個倒下來,他自己還卷逃了五萬多。恰好有萬把銀子藥材裝到下江來的,行家知道了,便發電到沿江各埠,要扣這一筆貨,這一下子,可全局都被牽動了。那天晚上,一口氣接了十八個電報,把德泉這老頭子當場急病了。我沒了法子,隻得發電到北京、天津,叫停止交易。蘇、杭是已經跟著倒下來的了。當夜便把號裏的小夥計叫來,有存項的都還了他,工錢都算清楚了,還另外給了他們一個月工錢,他們悄悄的搬了鋪蓋去,次日就不開門了。管德泉嚇得家裏也不敢回去,住在王端甫那裏。我也暫時搬在文述農家裏。”我道:“述農不在家啊。”子安道:“杏農在家裏。”我道:“此刻大局怎樣了?”子安道:“還不知道。大約連各處算起來,不下百來萬。此刻大家都把你告出去了,卻沒有繼之名字。”我道:“本來當日各處都是用我的名字,這不能怪人家。但是這件事怎了呢?”子安道:“我已有電給繼之,大約能設法弄個三十來萬,講個折頭,也就了結了。我恐怕你貿貿然到了上海,被他們扣住,那就糟糕了!好歹我們留個身子在外頭好辦事,所以我到這裏來迎住你。”我聽得倒了生意,倒還不怎樣,但是難以善後,因此坐著呆想主意。

子安道:“這是公事談完了,還有你的私事呢。”說罷,在身邊取出一封電報給我,我一看,封麵是寫著宜昌發的。我暗想何以先有信給我,再發電呢?及至抽出來一看,卻是已經譯好的:“子仁故,速來!”五個字。不覺又大吃一驚道:“這是幾時到的?”子安道:“同是倒閉那天到的,連今日有七天了。”我道:“這樣我還到宜昌去一趟,家伯又沒有兒子,他的後事,不知怎樣呢。子翁你可有錢帶來?”子安道:“你要用多少?”我便把遇的強盜一節,告訴了他。又道:“隻要有了幾十元,夠宜昌的來回盤費就得了。”子安道:“我還有五十元,你先拿去用罷。”我道:“那麼兩個小孩子,托你代我先帶到上海去。”子安道:“這是可以的。但是你到了上海,千萬不要多露臉,一直到述農家裏才好。”我答應了。當下又商量了些善後之法。

次日一早,坐了小火輪到鎮江去。恰好上下水船都未到,大家便都上了躉船,子安等下水到上海,我等上水到漢口去。到了漢口,隻得找個客棧住下。等了三天,才有宜昌船。船到宜昌之後,我便叫人挑了行李進城,到伯父公館裏去。入得門來,我便徑奔後堂,在靈前跪拜舉哀。續弦的伯母從房裏出來,也哭了一陣。我止哀後,叩見伯母,無非是問問幾時得信的,幾時動身的,我問問伯父是甚麼病,怎樣過的。講過幾句之後,我便退到外麵。

到花廳裏,隻是坐著兩個人:一個老者,須發蒼然。一個是生就的一張小白臉,年紀不過四十上下,嘴上留下漆黑的兩撇胡子,眉下生就一雙小圓眼睛,極似貓兒頭鷹的眼,猝然問我道:“你帶了多少錢來了?”我愕然道:“沒有帶錢來。”他道:“那麼你來做甚麼?”我拂然道:“這句話奇了!是這裏打了電報叫我來的啊。”他道:“奇了!誰打的電報?”說著,往裏去了。我才請教那老者貴姓。原來他姓李,號良新,是這裏一個電報生的老太爺,因為伯父過了,請他來陪伴的。他又告訴我,方才那個人,姓丁,叫寄箵,南京人,是這位陳氏伯母的內親;排行第十五,人家都尊他做十五叔。自從我伯父死後,他便在這裏幫忙,天天到一兩次。

我兩個才談了幾句,那個什麼丁寄箵又出來了,伯母也跟在後頭,大家坐定。寄說道:“我們一向當令伯是有錢多的,誰知他躺了下來,隻剩得三十吊大錢,算一算他的虧空,倒是一千多吊。這件事怎樣辦法,還得請教。”我冷笑一聲,對良新道:“我就是這幾天裏,才倒了一百多萬,從江漢關道起,以至九江道、蕪湖道、常鎮道、上海道,以及蘇州、杭州,都有我的告案。這千把吊錢,我是看得稀鬆,既然伯父死了,我來承當,叫他們就把我告上一狀就是了。如果伯母怕我倒了百多萬的人拖累著,我馬上滾蛋也使得!”我說這話時,眼睛卻是看著丁寄茣。伯母道:“這不是使氣的事,不過和少爺商量辦法罷了。”我道:“侄兒並不是使氣,所說的都是真事。不然啊,我自己的都打發不開,不過接了這裏電報,當日先伯母過的時候,我又兼祧過的,所以不得不來一趟。”伯母道:“你伯父臨終的交代,說是要在你叔叔的兩個兒子裏頭,擇繼一個呢。”丁寄茣道:“照例有一房有兩個兒子的,就沒有要單丁那房兼祧規矩。”我道:“老實說一句,我老人家躺下來的時候,剩下萬把銀子,我錢毛兒也沒撈著一根,也過到今天了。兼祧不兼祧,我並不爭;不過要擇繼叔父的兒子,那可不能!”丁寄茣變色道:“這是他老人家的遺言,怎好不依?”我道:“伯父遺言我沒聽見,可是伯父先有一個遺囑給我的。”說罷時,便打開行李,在護書裏取出伯父給我的那封信,遞給李良新道:“老伯,你請先看。”良新拿在手裏看,丁寄茣也過去看,又念給伯母聽。我等他們看完了,我一麵收回那信,一麵說道:“照這封信的說話,伯父是不會要那兩個侄兒的。要是那兩個孩子還在山東呢,我也不敢管那些閑事;此刻兩個孩子,經我千辛萬苦帶回來了,倘使承繼了伯父,叫我將來死了之後見了叔叔,叔叔問我,你既然得了伯父那封信,為甚還把我的兒子過繼他,叫我拿什麼話回答叔叔!”丁寄茣聽了,看看伯母,伯母也看丁寄茣。寄茣道:“那兩位令弟,是在哪裏找回來的?”我便將如何得信,如何兩次發電給伯父,如何得伯父的信,如何動身,如何找著那弓兵,那弓兵如何念舊,如何帶我到赤屯,如何相見,如何帶來,如何遇強盜,如何到蒙陰借債,如何在清江浦得這裏電報,一一說了。又對伯母說道:“侄兒鬥膽說一句話:我從十幾歲上,拿了一雙白手空拳出來,和吳繼之兩個混,我們兩個向沒分家,掙到了一百多萬,大約少說點,侄兒也分得著四五十萬的了。此刻並且倒了,市麵也算見過了。那個忘八蛋崽子,才想著靠了兼祧的名目,圖謀家當!既然十五叔這麼疑心,我就搬到客棧裏住去。”寄茣道:“啊啊啊!這是你們的家事,怎麼派到我疑心起來?”伯母道:“這不是疑心,不過因為你伯父虧空太大了,大家商量個辦法。”我道:“商量有商量的話。我見了伯父,還我伯父的規矩,這是我們的家法;他姓差了一點的,配嗎!”寄茣站起來對伯母道:“我還有點事,先去去再來。”說罷,去了。我對伯母道:“這是個什麼混帳東西!我一來了,他劈頭就問我道:‘你來做甚麼?’我又不認得他,真是豈有此理!他要不來,來了,我還要好好的當麵損他呢!”伯母道:“十五叔向來心直口快,每每就是這個上頭討嫌。”又說了幾句話,便進去了。我便要叫人把行李搬到客棧裏去,倒是良新苦苦把我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