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回 卻說珍生與玉娟自從相遇之後,終日在影裏盤桓,隻可恨隔了危牆,不能勾見麵。偶然有一日,玉娟因睡魔纏擾,起得稍遲,盥櫛起來,已是巳牌時候。走到水閣上麵,不見珍生的影子,隻說他等我不來,又到別處去了。誰想回頭一看,那個影子忽然變了真形,立在他玉體之後,張開兩手竟要來摟抱他。——這是甚麼原故?隻為珍生蓄了偷香之念,乘他未至,預先赴水過來,藏在隱僻之處,等他一到,就鑽出來下手。
玉娟是個膽小的人,要說句私情話兒,尚且怕人聽見;豈有青天白日對了男子做那不尷不尬的事,沒有人捉奸之理?就大叫一聲“阿呀”,如飛避了進去。一連三五日不敢到水閣上來。——看官,要曉得這番舉動,還是提舉公家法森嚴,閨門謹飭的效驗;不然,就有真贓實犯的事做將出來,這段奸情不但在影似之間而已了。——珍生見他喊避,也吃了一大驚,翻身跳入水中,踉蹌而去。
玉娟那番光景,一來出於倉皇,二來迫於畏懼,原不是有心拒絕他。過了幾時,未免有些懊悔,就草了一幅詩箋,藏在花瓣之內,又取一張荷葉,做了郵筒,使他入水不濡;張見珍生的影子,就丟下水去,道:“那邊的人兒好生接了花瓣!”珍生聽見,驚喜欲狂,連忙走下樓去,拾起來一看,卻是一首七言絕句。其詩雲:
“綠波搖漾最關情,何事虛無變有形?
非是避花偏就影,隻愁花動動金鈴。”
珍生見了,喜出望外,也和他一首,放在碧筒之上寄過去,道:
“惜春雖愛影橫斜,到底如看夢裏花。
但得冰肌親玉骨,莫將修短問韶華。”
玉娟看了此詩,知道他色膽如天,不顧生死,少不得還要過來,終有一場奇禍。又取一幅花箋,寫了幾行小字去禁止他,道:
“初到止於驚避,再來未卜存亡。吾翁不類若翁,我死同於汝死。戒之慎之!”
珍生見他回得決裂,不敢再為佻達之詞,但寫幾句懇切話兒,以訂婚姻之約。其字雲:
“家範固嚴,杞憂亦甚。既杜桑間之約,當從冰上之言。所慮吳越相銜,朱陳難合,尚俟徐覘動靜,巧覓機緣。但求一字之貞,便矢終身之義。”
玉娟得此,不但放了愁腸,又且合他本念,就把婚姻之事一口應承,複他幾句道:
“既刪《鄭》《衛》,當續《周南》。願深寤寐之求,勿惜參差之采。此身有屬,之死靡他。倘背厥天,有如皎日。”
珍生覽畢,欣慰異常。
從此以後,終日在影中問答,形外追隨,沒有一日不做幾首情詩。做詩的題目總不離一個“影”字。未及半年,珍生竟把唱和的詩稿彙成一帙,題曰《合影編》,放在案頭。被父母看見,知道這位公郎是個肖子,不惟善讀父書,亦且能成母誌,倒歡喜不過,要替他成就姻緣,隻是逆料那個迂儒斷不肯成人之美。
管提舉有個鄉貢同年,姓路,字子由,做了幾任有司,此時亦在林下。他的心體,絕無一毫沾滯,既不喜風流,又不講道學,聽了迂腐的話也不見攢眉,聞了鄙褻之言也未嚐洗耳,正合著古語一句:“在不夷不惠之間”。故此與屠管二人都相契厚。屠觀察與夫人商議,隻有此老可以做得冰人。就親自上門求他作伐,說:“敝連襟與小弟素不相能,望仁兄以和羹妙手調劑其間,使冰炭化為水乳,方能有濟。”路公道:“既屬至親,原該締好,當效犬馬之力。”
一日,會了提舉,問他:“令愛芳年?曾否許配?”等他回了幾句,就把觀察所托的話,婉婉轉轉說去說他。管提舉笑而不答,因有筆在手頭,就寫幾行大字在幾案之上,道:
“素性不諧,矛盾已久。方著絕交之論,難遵締好之言。欲求親上加親,何啻夢中說夢!”
路公見了,知道也不可再強,從此以後,就絕口不提。走去回複觀察,隻說他堅執不允,把書台回複的狠話,隱而不傳。
觀察夫婦就斷了念頭,要替兒子別娶。又聞得人說,路公有個螟蛉之女,小字錦雲,才貌不在玉娟之下。另央一位冰人,走去說合。路公道:“婚姻大事,不好單憑己意,也要把兩個八字合一合婚,沒有刑傷損克,方才好許。”觀察就把兒子的年庚封與媒人送去。路公拆開一看,驚詫不已:原來珍生的年庚就是錦雲的八字,這一男一女,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的。路公道:“這等看來,分明是天作之合,不由人不許了,還有甚麼狐疑。”媒人照他的話過來回複。觀察夫婦歡喜不了,就瞞了兒子,定下這頭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