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

別了,繁華的鬧市!當我們離開我們從前的住室門口的時候,恰恰是早晨七點鍾。那耀眼的朝陽正照在電車線上,發出燦爛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悶熱。而我們是搭上市外的電車,馳向那屋舍漸稀的郊野去;漸漸看見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蔥蘢,綠影婆娑,叢竹上滿綴著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閃動。一陣陣的野花香撲到臉上來,使人心神爽快。經過三十分鍾,便到我們的目的地。

在許多整飭的矮牆裏,幾株姣豔的玫瑰迎風嫋娜,經過這一帶碧綠的矮牆南折,便看見那一座鬱鬱蔥蔥的鬆柏林,穿過樹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潔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於萬綠叢中。微風吹拂,樹影摩蕩,明窗淨幾間,帝幔低垂,一種幽深靜默的趣味,頓使人忘記這正是炎威猶存的殘夏呢。

我們沿著鵝卵石累成的馬路前進,走約百餘步,便見斜刺裏有一條窄窄的草徑,兩旁長滿了紅蓼白荻和狗尾草,草葉上朝露未幹,沾衣皆濕。草底鳴蟲唧唧,清脆可聽。草徑盡頭一帶竹籬,上麵攀緣著牽牛蔦蘿,繁花如錦,清香醉人。就在竹籬內,有一所小小精會,便是我們的新家了。淡黃色木質的牆壁門窗和米黃色的地席,都是纖塵不染。我們將很簡單的家具稍稍布置以後,便很安然的坐下談天。似乎一個月以來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

但我們是怎麼的沒有受過操持家務的訓練嗬!雖是一個很簡單的廚房,而在我這一切生疏的人看來,真夠嚴重了。怎樣煮飯——一碗米應放多少水,煮肉應當放些什麼澆料嗬!一切都不懂,隻好憑想象力一件件地去嚐試。這其中最大的難題是到後院井邊去提水,老大的鉛桶,滿滿一桶水真夠累人的。我正在提著那亮晶晶發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時候,忽見鄰院門口走來一個身軀胖大,滿麵和氣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們頭一次拜訪的鄰居胖太太——我們不知道她姓什麼,可是我們贈送她這個綽號,總是很合式的吧。

她走到我們麵前,向我們咕哩咕嚕說了幾句日本話,我們是又聾又啞的外國人,簡直一句也不懂,隻有瞪著眼向她呆笑。後來她接過我手裏的水桶,到井邊滿滿的汲了一桶水,放在我們的新廚房裏。她看見我們那些新買來的鍋呀、碗呀、上麵都微微沾了一點灰塵,她便自動地替我們一件一件洗幹淨了,又一件件安置得妥妥帖帖,然後她鞠著躬說聲サセテチテ(再見)走了。

據說這位和氣的鄰居,對中國人特別有感情,她曾經幫中國人做過六七年的事,並且,她曾嫁過一個中國男人,……不過人們談到她的曆史的時候,都帶著一種猜度的神氣,自然這似乎是一個比較神秘的人兒呢,但無論如何,她是我們的好鄰居嗬!

她自從認識我們以後,沒事便時常過來串門。她來的時候,多半是先到廚房,遇見一堆用過的鍋碗放在地板上,或水桶裏的水完了,她就不用吩咐地替我們洗碗打水。有時她還拿著些泡菜、辣椒粉之類零星物件送給我們。這種出乎我們意外的熱誠,不禁使我有些赧然。

當我沒有到日本以前,在天津大阪公司買船票時,為了一張八扣的優待券,——那是由北平日本公使館發出來的,——同那個留著小胡子的賣票員搗了許久的麻煩。最後還是拿到天津日本領事館的公函,他們這才照辦了。而買票後找錢的時候,隻不過一角錢,那位含著狡獪麵像的賣票員竟讓我們等了半點多鍾。當時我曾賭氣犧牲這一角錢,頭也不回地離開那裏。他們這才似乎有些過不去,連忙喊住我們,從桌子的抽屜裏拿出一角錢給我們。這樣尖酸刻薄的行為,無處不表現島國細民的小氣。真給我一個永世不會忘記的壞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