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建同我都不到學校去。天氣有些陰,陣陣初秋的涼風吹動院子裏的小鬆樹,發出辣辣的響聲。我們覺得有些煩悶,但又不想出去,我便提議到附近點心鋪裏買些食品,請那位老太婆來吃茶;既可解悶,又應酬了她。建也讚成這個提議。
不久我們三個人已團團圍坐在地席上的一張小矮幾旁,喝著中國的香片茶。談話的時候,我們便問到她的身世,——我們自從和她相識以來,雖然已經一個多月了,而我們還不知道她的姓名,平常隻以“才ベサン”(伯母之意)相稱。當這個問題發出以後,她寧靜的心不知不覺受了撩撥,在她充滿青春餘輝的眸子中宣示了她一向深藏的秘密。
“我姓齋滕,名叫半子,”她這樣的告訴我們以後,忽然由地席上站了起來,一麵向我鞠躬道:“請二位稍等一等,我去取些東西給你們看。”她匆匆地去了。建同我都不約而同地感到一種新奇的期待,我們互相沉默地猜想著等候她。約莫過了十分鍾她回來了,手裏拿著一個淡灰色綿綢的小包,放在我們的小茶幾上。於是我們重新圍著矮幾坐下,她珍重地將那綿綢包袱打開,隻見裏麵有許多張的照片,她先揀了一張四寸半身的照像遞給我們看,一麵歎息著道:“這是我二十三年前的小照,光陰比流水還快,唉,現在已這般老了。你們看我那時是多麼有生機?實在的,我那時有著青春的嬌媚——雖然現在是老了!”我聽了她的話,心裏也不免充滿無限的惆惘,默然地看著她青春時的小照。我仿佛看見可怕的流光的錘子,在搗毀一切青春的藝術。現在的她和從前的她簡直相差太遠了,除了臉的輪廓還依稀保有舊時的樣子,其餘的一切都已經被流光傷害了。那照片中的她,是一個細弱的身材,明媚的目睛,溫柔的表情,的確可以使一般青年沉醉的,我正在呆呆地癡想時,她又另遞給我一張兩人的合影;除了年青的她以外,身旁邊站著一個英姿煥發的中國青年。
“這位是誰?”建很質直地問她。
“哦,那位嗎?就是我已死去的丈夫嗬!”她答著話時,兩頰上露出可怕的慘白色,同時她的眼圈紅著。我同建不敢多向她看,連忙想用別的話混過去,但是她握著我的手,悲切地說道:“唉,他是你們貴國一個可欽佩的好青年呢,他抱著絕大的誌願,最後他是做了黃花崗七十二個烈士中的一個,——他死的時候僅僅二十四歲呢,也正是我們同居後的第三年……”
老太婆說到這些事上,似乎受不住悲傷回憶的壓迫,她低下頭撫著那些像片,同時又在那些像片堆裏找出一張六寸的照像遞給我們看道:“你看這個小孩怎樣?”我拿過照片一看,隻見是個十五六歲的男孩,穿著學生裝,含笑地站在那裏,一雙英敏的眼眸很和那位烈士相像,因此我一點不遲疑地說道:“這就是你們的少爺嗎?”她點頭微笑道:“是的,他很有他父親的氣概咧。”
“他現在多大了,在什麼地方住,怎麼我們不曾見過呢?”
“唉!”她歎了一口氣道:“他今年二十一歲了,已經進了大學,但是,”說到這裏,她的眼皮垂下來了,鼻端不住地掀動,似乎正在那裏咽她的辛酸淚液;這使我覺得窘迫了,連忙裝作拿開水對茶,走出去了!建也明白我的用意,站起來到外麵屋子裏去拿點心;過了些時,我們才重新坐下,請她喝茶,吃糖果,她向我們歎口氣道:“我相信你們是很同情我的,所以我情願將我的曆史告訴你們。”
“我家裏的環境,一向都不很寬裕,所以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我便到東京來找點職業做。後來遇到一個朋友,他介紹我在一個中國人的家裏當使女,每月有十五塊錢的工資,同時吃飯住房子都不成問題。這是對於我很合宜的,所以就答應下來。及至到了那裏,才知道那是兩個中國學生合組的貸家,他們沒有家眷,每天到大學裏去聽講,下午才回來。事情很簡單,這更使我覺得滿意,於是就這樣答應下來。我從此每天為他們收拾房間,煮飯洗衣服,此外有的是空閑的時間,我便自己把從前在高等學校所讀過的書溫習溫習,有時也看些雜誌,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常去請求那兩位中國學生替我解釋。他們對於我的勤勉,似乎都很為感動,在星期日沒有什麼事情的時候,便和我談論日本的婦女問題,等等。這兩個青年中有一位姓餘的,他是四川人,對我更覺親切。漸漸的我們兩人中間就發生了戀愛,不久便在東京私自結了婚。我們自從結婚後,的確過著很甜蜜的生活;所使我們覺得美中不滿足的,就是我的家族不承認這個婚姻,因此我們隻能過著秘密的結婚生活。兩年後我便懷了孕,而餘君便在那一年的暑假回國。回國以後,正碰到中國革命黨預備起事的時期,他為了愛祖國,不顧一切地加入工作,所以暑假後他就不曾回日本來。過了半年多,便接到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遭難的消息,而他的噩耗也同時傳了來。唉!可憐我的小孩,也就在他死的那一個月中誕生了。唉!這個可憐的一生下來就沒有父親的小孩,叫我怎樣安排?而且我的家族既不承認我和餘君的婚姻,那麼這個小孩簡直就算是個私生子,絕不容我把他養在身邊。我沒有辦法,恰好我的妹子和妹夫來看我,見了這種為難,就把孩子帶回去作為她的孩子了。從此以後,我的孩子便姓了我妹夫的姓,與我斷絕母子關係;而我呢,仍在外麵幫人家做事,不知不覺已過了二十多年……”